《情婦史》選摘(3):卡斯楚的女同志們

2015-01-17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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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卡斯楚的情人,她是卡斯楚的女兒阿琳娜。(by JUAN O. TAMAYO/sur de la forida)

她不是卡斯楚的情人,她是卡斯楚的女兒阿琳娜。(by JUAN O. TAMAYO/sur de la forida)

在經歷了將近二十餘年的統治,以及和南北美洲兩片大陸隔絕之後,古巴國家主席費德爾.卡斯楚(Fidel Castro)施行了一種更加純粹的共產主義政治,不過,卡斯楚早期的施政作風,是借鏡史達林主義的策略:使用基層鄰里幹部作為全國性的監視網;鼓勵學生告發父母和老師的「反動」言行;同性戀者成為施暴凌虐的目標。人權遭到踐踏。反對卡斯楚政權的異議份子,無論只是受到懷疑,或者是貨真價實,一概遭受嚴刑拷問,並且長期關押拘禁。上述這些令人髮指的措施,玷汙了卡斯楚在種族、性別、住屋、教育、醫藥,和社會福利等各個層面上,謀求全面平等所達成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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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楚剛從軍事獨裁者富亨希歐.巴提斯塔(Fulgencio Batista)總統手上解放的古巴,是一個貪汙腐敗、充滿壓迫的社會,與這樣的社會同時愉快並存的,是一小撮養尊處優的古巴菁英階級,這群人決定了古巴的社會基調。巴提斯塔總統也邀請美國黑幫在哈瓦那設立賭場。於是麥爾.蘭斯基和其他黑手黨老大紛紛在這裡開設極為豪華的賭場和夜店,使得古巴的夜生活,以其多采多姿、充滿活力、放浪形骸而享有國際聲譽。

古巴的甜酒香醇滑順,香菸味道純厚,舞者活力四射。當地的娼妓,成員來自社會低層生活艱困的農民,既年輕又風騷。其他已就業的古巴女性(佔已登記勞動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九點八),大部分都是傭役或者貧民。至於其他女性,要不是擔任無酬的家庭主婦,就是在檔案上沒有紀錄留存的兼差小攤販、包工頭。

卡斯楚接掌政權之後,在改善這種情況上取得重大進展,這是因為平等均權是卡斯楚政權的核心意識型態,同時也因為卡斯楚本人敬重女性,通常也信任她們。一九七四年,古巴召開為期五天的全國婦女大會,他全程出席參加。 在一年之後的婦女節當天,卡斯楚政府正式通過《家庭法》, 宣布各種女性娼妓行業和女傭為非法,今後所有古巴公民,無論男女,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卡斯楚與元配瑪爾塔、和他們的兒子。)

從社會面來說,卡斯楚對女性的期待,仍然是傳統思考。在他與瑪爾塔.狄亞茲—巴拉特(Mirta Díaz-Balart)的婚姻裡,卡斯楚要求妻子近乎封建式的忠貞,但是為了革命事業,他卻毫不猶豫的犧牲家庭生活。他相信安定穩固的婚姻,對於離婚也抱持寬恕的態度。然而自從他和瑪爾塔離婚之後, 卡斯楚寧可結交情婦,也不願意再婚了。

納蒂.瑞伏爾塔的故事


對於和卡斯楚長期交往的女性而言,愛上卡斯楚這個男人,就等於是和「偉大領袖卡斯楚」談戀愛。從卡斯楚投身革命的那天開始,他就將自己的政治生涯與個人生活合而為一了。納蒂.瑞伏爾塔(Naty Revuelta)是他最為外界所知的情婦,關於這一點,她知道得很慢,了解得很痛苦;之前她為他生下一個孩子,還指望著能靠這個孩子永遠留住父親的心。

(納蒂剪影。LA VANGUARDIA

納塔莉雅.瑞伏爾塔.克羅斯生於一九二五年,比同年出生的費德爾.卡斯楚早了四個月。她的母親娜蒂卡(Natica)來自一個顯貴而富裕的家庭,祖先有英國血統。娜蒂卡對自己的容貌相當自信,又受到情欲的驅使,違抗父親的嚴命,嫁給英俊但有酗酒毛病的曼諾羅.瑞伏爾塔(Manolo Re­vuelta)。納蒂四歲的時候,她的雙親就離婚了。她的父親遷居到偏遠的東方省(Oriente Province),幾乎完全從他女兒的生命中消失。

納蒂有一頭金黃中帶著深褐色的頭髮,綠色的眼眸,姿態豐滿撩人;她的母親以美貌自豪,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學歷包括費城的法律預科學校,以及哈瓦那最頂尖的美國學校。所有與納蒂熟識的友人,都期盼她將來在社會上發光發熱。「她不只是美麗而已,她已經登峰造極,」她的畢業紀念冊上如此宣稱。

納蒂嫁給德高望重、年齡大上很多的心臟病科醫師歐蘭多.費南德茲.佛瑞爾(Orlando Fernán­do Ferrer),兩人也是極其般配的一對。當時納蒂因為一次危險的盲腸破裂與組織壞死而住院,佛瑞爾醫師對她一見傾心。她很快也當上母親,結婚一年之後他們有了小納塔莉,小名叫做妮娜(Nina)。

可是,儘管有勤勉的僕役為納蒂維持豪華的宅邸,為她照顧可愛的小女兒,儘管她身兼哈瓦那高檔名店的常客,與維達多(Vedado)高級網球俱樂部的會員,儘管她在埃索標準石油(Esso Stan­dard Oil)公司裡有一份令人感興趣的職位,納蒂卻很不滿意自己的生活。

這並不全是因為忙於工作、性格保守的丈夫,令她覺得無聊的緣故。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位古巴貴族階層的嬌嬌女,居然發展出對革命運動的同情態度。一九五二年,當富亨希歐.巴提斯塔將軍發動政變推翻政府,中止即將舉行的選舉,而且居然還因此獲得美國外交承認,以作為獎勵, 納蒂便冒著可能會激怒她的同儕與家人的危險,毅然和革命運動的學生站在一起,致力於打倒巴提斯塔。

納蒂的態度認真,決心堅定。當卡斯楚發動的鬥爭運動需要金錢資助時,她毅然捐出自己的儲蓄。她參加了由荷西.馬蒂(José Martí)創辦的婦女追隨者大同盟(League of Women Followers),為卡斯楚和他的手下縫製相同的軍裝,以達成偽裝效果。納蒂還膽大包天的複製了三把她家的鑰匙, 其中兩把送給兩位反對運動陣營的政客,第三把,裝在一只用法國香水薰香的亞麻小布袋裡,交到卡斯楚的手上。

納蒂將自己家的鑰匙交給卡斯楚,也交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卡斯楚在收到這位堅定熱情的高層社會名媛支持者寄來的信物之後,在某天穿著乾淨而且漿燙畢挺的貝雷軍服,出現在她家門前。他們說著話,或者其實只是卡斯楚一個人滔滔不絕,一直到歐蘭多下班回家了,都還沒有結束。關於當前進行的被動消極抵抗,卡斯楚抱著反對態度,他的言詞充滿煽動力,讓歐蘭多將皮夾裡的錢全掏了出來,連同當日的所得全部捐獻出去。納蒂送告辭的卡斯楚到門口。「如果你有需要,請儘管來找我,」她很懇切的說。她的女兒阿琳娜(Alina,這時還沒出世)後來寫道,納蒂自己並不曉得, 「她的臉龐,她纖細的腰肢,她的高社會經濟地位,全都會令男人心跳加速︙︙(她與費德爾)立刻就心靈相通,而外界世間的一切,彷彿都不再存在似的。」

納蒂當然已經墜入愛河,而卡斯楚多多少少也看得出跡象。納蒂的丈夫深愛妻子,而且為人善良,但是他的個性穩重無趣,而且又是個工作狂,忽略了活力十足妻子的苦悶與無聊。而且,無論納蒂怎麼避免,不拿丈夫和高挑俊帥、充滿領袖魅力的卡斯楚對比,歐蘭多都顯得無可救藥的矮小, 而且充滿書呆子氣。

在表面上,納蒂和費德爾兩人以政治合作夥伴的關係面對外界。她邀請他到維達多俱樂部,但被他婉拒了;不過當他約她一起參加抗議示威遊行時,她卻接受邀請而前往。為了回應學生狂暴的熱情,他努力找尋登上講台、發號施令的路線。當他在群眾之中穿行經過的時候,他將納蒂的手緊緊攢在自己的手心,讓她緊隨在自己身後。那晚,她一直到了深夜才躡手躡腳的回家,不過並不要緊。歐蘭多還在工作,而妮娜的保姆已經將女兒哄睡了。

很快的,卡斯楚幾乎每天都會用上納蒂送給他的鑰匙,將她的家變成他的戰略總部,計畫對蒙卡達軍營(Moncada)的進攻行動。他臨走之前,告訴納蒂說,要離開她實在很困難。「我想要你知道, 我把你擺在我心中的聖壇上,」他說。在進攻發起日的破曉時分,納蒂將費德爾寫好的革命宣言分送給政客、記者和出版界。但是廣播電台隨即播送出一條可怕的消息:卡斯楚這支拼湊的烏合之眾軍隊,已經遭到擊潰。卡斯楚本人逃往山區躲藏,但是他的人馬有半數遭到俘虜囚禁、拷問和處決。納蒂感到痛苦煎熬。但是,她卻不敢將自己的痛苦說出口,而且當歐蘭多提議到畢爾摩(Biltmore)鄉村俱樂部午餐,飯後到海灘散步的時候,她也不敢表示抗議。費德爾後來被逮捕入獄。納蒂是革命運動領導群之外,唯一一位對進攻蒙卡達軍營事前知情的人,她與這次事件有極大的牽連,以至於很擔心自己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步上卡斯楚的後塵而遭到逮捕。她將這件事情透露給母親知道,她的母親焦慮到快將一頭濃密的頭髮都給扯掉。但是,所有在牢裡的人,都沒有將納蒂曾經參與謀劃的事情說出來,卡斯楚當然包括在這群人之內,而她雖然內心並不快樂,卻也能繼續平安無事的生活著。

費德爾被判處十五年徒刑。對納蒂而言,他實際服刑的二十個月是兩人感情的一段黃金歲月, 因為鐵窗將其他女人也隔絕在外。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費德爾滿心依靠著她,毫無保留的與她相愛。

納蒂的新任務,是提供一切費德爾想要的物品,進而讓她成為他不可缺少的幫手,她希望就此能永遠將他留住。她為他找到好幾箱的書籍,還有食品,通通寄送給他,這些東西全是他急切需要的。費德爾貪婪的把食物吞下肚,看完所有書籍,他感謝她雪中送炭,稱讚她既深且廣的聰明才智。隨著他們相互通信,感情愈發親密,愛苗也日漸滋長,這位本來沉悶度日的美麗人妻,現在因為人生有了目的而重新振作,而且因為這段感情而為之歡欣鼓舞。「你給我的信,為我的靈魂提供養分…幫助我了解自己的情感…而且平撫我的恐懼,」她如此傾吐。

才情洋溢的費德爾,提議兩人一起閱讀世界著名文學作品,而且孜孜不倦的著手進行。從薩克萊(Thackeray)的《浮華世界》(Vanity Fair)、馬克思的《資本論》,到薩默塞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的《刀鋒》(Tha Razor’s Edge),他們一起閱讀、討論與分析這些作品。「在每一頁,每一段, 每一個字裡行間,都有你的位置,」費德爾充滿熱情的寫道:「我想和你分享每一個我在書中得到的愉悅。這豈不表明了,你正與我緊密相依,我從來不是孤寂一人的嗎?」 而「有部分的你,一如往常陪伴著我,也屬於我,也將永遠如此。」他開始在信上寫道:「我非常愛你。」

他們繼續相互通信,費德爾將這段期間知性與獨創見解的大幅增加,都歸功於和納蒂的意見交流,而她則以滿腔真心真情來回應。但是等她發現,自己並不是費德爾唯一的通信對象時,她回信的筆調(其實是用埃索辦公室裡的史密斯牌打字機打出的)就充滿了尖酸刻薄的惡毒醋勁。「我不知道當自己並未被愛時,要如何去愛,」她憤怒的寫道:「有誰還比我更懂你?自從我開始寫信給你, 就不曾對你有保留。我的靈魂為你敞開。」

兩人之間魚雁往返的熱情愈是熾烈,納蒂就愈是討厭自己過著這種雙面人生。可是,她為自己找理由。她宣稱,自己的心夠寬廣,能夠同時愛著費德爾、歐蘭多、妮娜,還有她那位難相處又保守反動的母親。費德爾可不需要這樣為自己找藉口。他盡責的寫信給全心愛著自己,但是毫不關心政治的妻子瑪爾塔.狄亞茲—巴拉特,當時她正辛苦的獨自撫養年輕的兒子小卡斯楚,她的丈夫身陷囹圄,完全無法提供任何經濟援助。他在遠方遙控著兒子的進食、生活起居,還有其他家居細節, 而且持續對瑪爾塔灌輸自己對於古巴政治的最新見解。

他並沒有和納蒂分享(或者是感覺到)任何矛盾的情緒,對於兩人之間的關係也沒有什麼罪惡感;在給納蒂的信中,他只是順帶提及瑪爾塔。比如,當瑪爾塔和他的姐妹莉狄亞(Lidia)口角時, 費德爾會對納蒂訴苦:他想要譴責判自己入獄的法官,因為法官只判了十五年徒刑,而沒給他二十年的清淨歲月。

納蒂從來都不覺得瑪爾塔對她造成威脅。實際上,她的存在,和費德爾身陷牢獄之中,具有同樣的意義—都能讓他免於受到那些沒有丈夫和孩子的潛在競爭者的誘惑。納蒂特地出了一趟遠門,去拜訪瑪爾塔,與她交換意見,然後寫信給費德爾,說他的妻子真是個好人。納蒂還去討費德爾的母親與弟弟勞爾(Raul)的歡心。

兩人靠著書信往來傳遞感情還不到一年時間,有一位獄政官員,可能是蓄意,也可能是粗心大意,錯將費德爾要寄給納蒂與瑪爾塔的信顛倒寄送,原本寄給納蒂的信,到了瑪爾塔手上,給妻子的信,則到了納蒂那裡。納蒂只是把寄錯的信退還給費德爾,但是瑪爾塔卻感覺氣憤而受傷,她打開費德爾寫給納蒂的信,發現這個令自己陷入苦境的丈夫,竟然愛上了別的女人。

瑪爾塔憤怒的去找納蒂,警告她如果還堅持繼續和費德爾保持聯絡,將會為他製造出醜聞。剛開始的時候,納蒂完全無法理解這件事情對她本人或費德爾帶來的危險,還要他幫忙開導瑪爾塔的恐懼與痛苦。「別擔心,人生裡的任何事情,都有解決之道,」她寫道。

費德爾的解決之道,就是停止寫信給她。他提醒她,自己對個人瑣事不感興趣。納蒂的心裡充滿了對費德爾的愛,她發現很難把自己看作是「個人瑣事」。她同樣也不能明白:費德爾在對她做的這一切表達謝意的同時,也正是在澆熄撲滅他們熾烈的愛火。

但是,費德爾在獄中還是需要看書,於是他透過妹妹莉狄亞,將書單寄給納蒂,信裡語氣冷淡、態度強硬堅決。不過,他盼望能夠避免的婚姻醜聞,終究還是爆發了,但並不是因為納蒂的緣故。一九五四年七月十七日,他在廣播中聽到,內政部解雇了瑪爾塔。這是費德爾第一次得知,他的妻子竟然為他鄙視的巴提斯塔政府工作。他的反應是大怒而不肯相信。這則新聞報導是「一項針對我而來的陰謀,最為惡劣,最是懦夫行為,最卑鄙下流、最無恥,也最令人難以忍受,」他在給一位友人的信裡如此寫道:「我內人的名聲,以及我身為革命志士的榮譽,全都因此遭受衝擊。」

他的妹妹莉狄亞很快就證實:新聞報導說的是事實。幾天以後,身心長期飽受煎熬的瑪爾塔提出離婚。費德爾反過來也要求離婚。「你知道我有一顆鋼鐵般的心,我應當要維持尊嚴,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為止,」他向莉狄亞鄭重宣告。瑪爾塔同樣也要尊嚴體面,她改嫁他人,並且從此離開古巴,之後只有每年回國一次,探視兒子小卡斯楚;後來她和費德爾激烈爭奪兒子的監護權,一直到他終於獲勝為止。

364911在此同時,費德爾因為一次大赦而即將獲釋,納蒂相當緊張的在等待著。「或許費德爾這時還不清楚,對他來說,納蒂的吸引力,就在於他在獄中時,仰仗她擔任對外聯絡管道,是他的信差— 而且確實還做得相當起勁、十分稱職。費德爾利用她取得自己想看的書;那是他對她感情僅剩的部分,」作家溫蒂.金貝爾(Wendy Gimbel)如此寫道;溫蒂在撰寫《哈瓦那之夢》(Havana Dreams)時, 花了很長的時間,陪在納蒂的身邊,這是一部關於納蒂家族四代的故事。

在他獲釋當天的黎明,納蒂穿著一條有束腰的紅色裙子,上身一件無袖襯衫,悄悄溜出她的屋子,跳上歐蘭多那輛綠色賓士轎車。但是以勝利者姿態出獄的費德爾,身旁由他的妹妹們簇擁,根本沒注意到站在大群支持者裡頭的她。

在兩人的關係最終決裂以前,納蒂和費德爾在他棲身的狹窄公寓裡,暗中幽會了好幾次,而且還情不自禁的上了床;對費德爾而言,他們的感情早在他還在監獄裡蹲著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納蒂必定是盼望,透過性愛、她美麗的外貌,以及兩人都還記憶猶新的愛情,能夠挽回他的心,但是費德爾卻維持客氣的禮貌,在情感上和她保持距離。而在這幾次幽會之後,幾乎是立刻,納蒂就納蒂心裡有一個很傳統而特別的想像:一個小嬰孩能夠挽回破碎的感情;她期盼自己懷的是兒子,一個小費德爾,這樣縱使他的父親在即將到來的革命中喪命,也有他來繼承香火。費德爾在不久之後被流放出國,他約她一起去墨西哥結婚,在那裡,他每個月的生活開銷只有八十美元。納蒂保護自己的本能直覺救了她,選擇和生活無虞的醫生丈夫與女兒一起生活。

然而,納蒂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已經有了劇烈的變化。一時良心發現,她鼓起勇氣向丈夫坦白, 她愛上了費德爾。她甚至拒絕和歐蘭多同床,藉此來表示對費德爾的忠實。「在我和費德爾有了性關係之後,我別無選擇,必須離開我的丈夫,」她對溫蒂.金貝爾如此表示。歐蘭多的反應很平靜, 他沒有提議分居;或許他是認為,納蒂將費德爾這個人,與他的政治抱負弄混了,男人與自己的使命之間,同樣也難以區分。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九日,納蒂生下一個女嬰,她本來期望,這孩子會是個翻版的費德爾。歐蘭多不疑有他,認為小女嬰阿琳娜是他的親生女兒。

納蒂將阿琳娜受洗儀式所穿長袍上的一條銀色緞帶送給費德爾;而新當上爸爸的費德爾,在墨西哥舉杯遙祝女兒的誕生。之後,他差遣妹妹莉狄亞去查看小阿琳娜,確認自己是否真是她的父親。莉狄亞把小嬰兒從頭到尾仔細看過一遍。「這個小女嬰絕對是卡斯楚家的人,」她宣布。然後,她開始分送費德爾的禮物:銀色浮雕耳環和手鐲給納蒂,鑲有小碎鑽的白金飾釘耳環則是阿琳娜的禮物,後來,她把這件父親送的寶貴禮物給弄丟了。

(卡斯與和納蒂的女兒阿琳娜。)

費德爾不定期的會寫信給納蒂,要她幫忙重振自己的革命運動。他並沒有假裝自己還愛著她, 而納蒂已經得知,謠傳他正和一個名叫伊莎貝.庫斯托迪歐(Isabel Custodio)的年輕女子談戀愛。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日,卡斯楚和五十名古巴革命志士,瞞過巴提斯塔政府的邊境守衛,在東方省成功登陸,從此展開了兩年的游擊戰爭。

在這段期間,卡斯楚的生活與感情,都和席莉雅.桑切斯(Celia Sanchez)緊密結合在一起,席莉雅也將自己的人生,全都奉獻給他和古巴革命。這時候還對席莉雅一無所知的納蒂,繼續供給費德爾想要的物品:金錢,以及他最愛吃的法式糕餅,這是在哈瓦那著名的麵包烘焙店買來的。偶爾, 他也會贈送她報廢的點七五口徑子彈殼充作回禮。

席莉雅.桑切斯。)

阿琳娜快要滿三歲的時候,巴提斯塔終於收拾細軟,流亡出國。費德爾重返哈瓦那,這次他是凱旋歸來的英雄,身穿橄欖綠軍服,嘴上還叼根雪茄。「費德爾!費德爾!費德爾萬歲!」群眾簇擁夾道,為他歡呼喝采。納蒂.瑞伏爾塔就在這些人當中,她想盡辦法,在費德爾通過時,親手遞給他一束白花。「明天我會派人去找你,」他告訴她。他其實只是隨口說說,而她並不感到意外。

但是古巴人卻感覺意外。卡斯楚的翻譯員胡安.阿克查(Juan Arcocha)對美國記者兼作家喬琪. 安.蓋爾(Georgi Anne Geyer)回憶起納蒂。「費德爾愛她愛得難以自拔,」阿克查說:「而在元旦那天, 她已經準備妥當,在等待他了……她期待能嫁給他。她雍容華貴,比任何時候都還要美麗。每個人都在說,費德爾會和她結婚。」但是費德爾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愛納蒂了;不論怎麼說,他已經將自己獻身給革命事業了。

到了一九五九年,卡斯楚的名字已經掛在所有古巴人的嘴上了:對於產業面臨國有化、特權即將終結的人來說,他的名字是個詛咒;對於終於開始感覺獲得解放的人民群眾來說,他的名字正是祝福與恩賜。這時的納蒂,是古巴菁英階層極少數仍然支持費德爾革命的人,她向歐蘭多坦白:阿琳娜是費德爾的女兒,而不是他的,因而要求要與丈夫離婚。對歐蘭多來說,這個消息是革命政府將他的診所充公之後,緊接著而來的可怕打擊。失去了妻子和診所的歐蘭多,悄悄的加入逃離古巴的專業人員難民潮。他帶走妮娜,將阿琳娜留給納蒂。納蒂答應讓妮娜離開,因為歐蘭多說,一年之內就會讓她回國。這是歐蘭多第一次對妻子說謊。他心裡根本不打算將女兒交給納蒂。妮娜和他就此一直待在美國,之後的二十年都沒有再和納蒂見面。

之後有幾次,納蒂和費德爾兩人私下碰面。阿琳娜記得,在這幾次幽會之後,母親回來時,「整個人放出光采,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眼睛籠罩在一股謎樣的迷濛之中。」有幾次,納蒂徹底放下自己的尊嚴,渾身上下打扮得招蜂引蝶似的:特意梳理的髮型、亮眼的服裝,像是在委婉的提醒他,兩人過往曾有過的承諾—然後到哈瓦那的希爾頓飯店,加入排隊的人龍,等著晉見將臨時辦公室設在二十三樓的古巴第一公民卡斯楚。輪到她晉見的時候,費德爾通常身著睡衣接見,毫不掩飾自己的冷淡,他對她的綽約多姿絲毫不為所動,只希望見到她早早離開。

要不是納蒂身為阿琳娜的母親,費德爾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一點興趣。他有時候會在深夜裡探視女兒。「她看起來像隻蜷曲成一團的小羊,」有一次,他這樣喃喃的讚嘆。他離去前,送給阿琳娜一尊小娃娃玩偶,是按照他的形象作的:滿臉大鬍子,穿著草綠色軍服。費德爾上樓和孩子玩時,納蒂在旁看著,阿琳娜記得父親收起他的雪茄菸,身上沒擦古龍水,有著「男子般的氣味」。

突然,事前毫無預兆,費德爾不再前來探視;或許是因為他必須面對癡心愛慕自己的納蒂,內心感到氣餒或惱怒的緣故。同時,他也拒絕讓阿琳娜改姓卡斯楚。他說,在法律上,阿琳娜是歐蘭多的女兒。

納蒂這位卡斯楚的前任情婦,終於面對現實:費德爾不再愛她了。彷彿這對她的打擊還不夠, 埃索決定結束在古巴的分公司營運,納蒂因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情人、家庭和工作,納蒂的體重一下子掉了近十六公斤,成天哀傷流淚。

在無產階級化,全民立即陷入均貧式平等的古巴,她卻重新振作起來。電力斷斷續續,自來水供應也成問題。日常食品消失蹤影。人們持有糧票,才能領到少得可憐的食物,而納蒂出於愛國情操,拒絕向黑市購買糧食。納蒂的廚子,為她烹煮菜色單調的餐食:沒加鹽的水煮扁豆,或者菠菜泥。他哀嘆說:「沒有食材,我不曉得該怎麼料理食物。」有一次,費德爾很罕見的前來探視她們, 在見到孱弱的阿琳娜之後,他責備納蒂沒有照顧好女兒,而且馬上送來一大罐新鮮牛奶。

但是,此時滿心熱誠投入革命大業的納蒂,實在太過忙碌,沒有時間注意家裡的事。可是,現在已經太晚了—自從她拒絕和費德爾一起到墨西哥,就失去了與他在一起的最後機會,所以,現在她決心要支持一切革命所需的簡樸緊縮。她丟棄自己大量的時髦外衣,改穿青綠色陸軍野戰服, 頭戴西班牙貝雷帽。在一張照片裡,她驕傲的站在田野裡擺弄姿勢,袖管捲起,襯衫的第一顆鈕扣沒有扣上,撩人的敞開著。她一頭濃密的頭髮,現在紮在貝雷帽下;她的兩手握著一把來福槍,纖細優雅的手指握住槍托的模樣,更像是拿著一把小提琴。

納蒂還認定,她目前和母親、女兒同住的房子,實在太過奢華,因此,用阿琳娜的話來說,「她決定將整棟房子奉獻給革命大業。」對此感到困惑不解,而且大為不滿的娜蒂卡,很鄙視卡斯楚和他的革命事業,她趕緊搶救家裡的水晶燈飾、骨瓷餐具,還有能喚起「舊日美好生活」回憶的剩餘銀製飾品,將它們送往新住處,是靠近海邊的一棟公寓。阿琳娜記得,在那裡,女傭會將骨瓷碟子和銀碗擺在餐桌上。然後,在納蒂「狼吞虎嚥」的吞吃玉米糊或其他滋味貧淡的食物時,娜蒂卡會教導阿琳娜進餐時的優雅禮節,並且尖刻的發表長篇大論,嘲笑卡斯楚治下古巴遭受的浩劫災難。

根據阿琳娜的回憶,這段住在小公寓裡的克難時期,並沒有持續太久。費德爾給她們安排另一處更好的住處,還指派一名僕人來幫女管家塔塔(Tata)的忙。這個新住處還設有一座車庫,以便讓納蒂停放她現在還在駕駛的綠色賓士轎車。

到了一九六四年,由於費德爾盼望能改善前任情婦與女兒對他的怨恨(溫蒂.金貝爾如此認為), 他安排納蒂到古巴駐巴黎大使館任職,她將在那裡研究法國的化學工業。「這一定是席莉雅的主意,」 納蒂冷冷的說。

席莉雅.桑切斯和費德爾一樣,是個狂熱而博學多聞的革命志士;自從他在墨西哥策劃入侵古巴階段起,她就成為決策小組極為重要的成員。當他們在墨西哥山區開始發動這場漫長而艱鉅的戰役時,席莉雅與費德爾就已經同床共寢了。回到哈瓦那後,她更是他不可缺少的護衛、助手和軍師。席莉雅不只一次出面阻止納蒂和費德爾見面,這很可能是奉了他的指示。不過,納蒂卻認為席莉雅這麼作,是出自她的嫉妒。

阿琳娜用惡毒的字眼,形容這個她認為阻撓父親與自己見面的女人。在她心目中,席莉雅不但荒謬可笑,而且令人厭憎。席莉雅那頭「無法控制」的亂髮,被攏成一條馬尾,擺在她「糟透了」的頭顱側邊;她上衣下穿的蕾絲裙邊,總是拖得長長的,而「為了修飾遮掩皮包骨的腿,她穿著一雙少女短襪,足蹬細高跟鞋。」 阿琳娜(也許是納蒂本人?)一定不明白,這個衣著毫不時髦、相貌土俗平庸的女子,憑什麼能打敗漂亮迷人的納蒂。

阿琳娜曾是知名模特兒。1988年)

既然納蒂被放逐到巴黎(她如此認為),她就一頭栽進如旋風般忙碌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包括從哈瓦那海運過來的綠色賓士轎車。納蒂在大使館工作,試著寫出卡斯楚指定她完成的報告,而她之前對化學工業一無所知。為了空出時間完成報告,也為了自己與外界日漸增多的社交生活,納蒂送滿心不情願的阿琳娜,到距離巴黎十六公里遠的一所寄宿學校上學。

當有謠言逐漸傳開,說納蒂正在計畫叛逃時,她為了平息謠言,將自己絕對不能失去的親人(也就是女兒阿琳娜)送回古巴。阿琳娜返抵國門當晚,費德爾就前來領取納蒂帶給他的禮物(裝滿一整個行李箱的法國起司,以及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探望阿琳娜。

五個月以後,納蒂回到哈瓦那。費德爾又等了八個月,才私下前來為她洗塵。他來的時候,她劈頭對他抱怨了一連串事情,包括她求職到處碰壁—沒有費德爾點頭,誰也不會雇用她。隔天, 費德爾就任命她出任國家科學調查中心的檔案資訊主管。

這個時候,納蒂終於對阿琳娜說出真相:她的親生父親,不是早已逃亡出國的歐蘭多.費南德茲,而是費德爾。然後,納蒂拿出自己珍藏的書信,這些信函都是費德爾被關押在派恩斯島(Isle of Pines)監獄時寫給她的。納蒂要阿琳娜好好保存這些信件,因為它們都是革命時期的重要史料,同時也記載了當時兩人之間的熱烈情感。

納蒂解釋說,阿琳娜的名字,是來自費德爾母親的名字「琳娜」。她還表示,自己之所以沒有答應費德爾的邀請,和他一起去墨西哥,是因為當時她不能離開妮娜,而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一面照顧一個女人和新生的嬰兒,一面進行革命。

終於,阿琳娜知道了這個在哈瓦那人盡皆知的事情:費德爾.卡斯楚是她的親生父親。可是, 他仍然將許多她寫過來的信件束之高閣,置之不理。「我沒辦法讓他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也不能讓他對我媽回心轉意,」阿琳娜回憶道。接下來的兩年裡,他只找她來見過兩次面,但是卻向她提起, 等到某條法令修改以後,她就可以將姓氏改回卡斯楚了。他還提起納蒂,順帶地說道:「你媽有個問題。她人實在是太好了。千萬別對任何男人這麼好。」

納蒂和費德爾的關係本來就已經走下坡,還一再遭受冷落。阿琳娜(和納蒂?)直接怪罪到席莉雅.桑切斯的頭上。據阿琳娜的說法,席莉雅在她的有生之年裡(她於一九八○年去世),一直騷擾、阻撓著納蒂。至於卡斯楚的家人,從前稱納蒂是費德爾的「娼婦」,後來稱她是他的前任情婦,表現更有敬意了。

邁入青春期的阿琳娜,出落得和她的母親一樣美麗,和她認定的席莉雅一樣惡毒刁蠻,和她的父親一樣固執,而且就像受到忽視的孩子,不肯聽話且敏感多疑。從十七歲起,阿琳娜多次結婚又離婚。「結婚這件事對我來說,有效期限是一年,可不是永久有效,」她這樣自我解嘲。

剛開始,費德爾對女兒承諾,如果她放棄這些瘋狂的舉動,他願意做個更稱職的父親。到後來, 他索性大起反感。「你竟然因為一個芭蕾舞者而離開安哥拉戰爭的英雄?我真是不敢相信!」在她和第一位丈夫離婚,和第二任再婚時,他如此責備她:「如果他是個跳舞的,一定是個娘娘腔。」

比起費德爾,納蒂對阿琳娜紊亂感情生活的不滿,更是有增無減。當阿琳娜對她宣布自己懷孕的消息時,納蒂把她趕出家門。在物資缺乏、侷限重重的古巴,想要為人母,真是難上加難。阿琳娜生下女兒穆琳以後,費德爾致送的禮物,是一件給女嬰的衣服、一件給阿琳娜穿的家居長袍、痱子粉,以及可以買一台冰箱的現金。阿琳娜用盡一切方法,取得足夠的食物,包括向一名愛撫過她乳房的老男人索討蔬菜。她隨後又嫁給一名富裕的墨西哥男人,能夠提供她更好的生活,但是費德爾拒絕簽發離境許可。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墨西哥人就從她處處受限而一成不變的生活裡完全抽身了。

阿琳娜搬回去和母親納蒂、外婆娜蒂卡住在一起;母親與外婆,就像她和母親一樣經常吵架。娜蒂卡是個冥頑不靈的反卡斯楚人士,堅決捍衛自己的菁英價值觀,包括根深柢固的種族歧視看法。而隨著時間過去,阿琳娜也變得愈來愈蠻橫不可理喻。她對外國記者批評父親的政權。她成為一名患有貪食症的時裝模特兒。她對家人、朋友破口大罵,藉以發洩積鬱內心的怒火。阿琳娜雖然不能使父親愛她,不過她知道自己的身分,無論她怎麼胡來,絕對不會有事。阿琳娜在四十歲時逃離古巴,在國外譴責卡斯楚,拍賣他寫給母親的情書,並且撰寫回憶錄,描述自己身為他女兒的人生。

阿琳娜已經逃走了,而納蒂卻還忍受著、苦苦堅守著她的居所,待在這座鍍金裝飾的監獄裡。由於卡斯楚曾經愛過她、信任她,讓她參與重要機密,而且使她懷上身孕,也因為她的驚人美豔(現在已經褪色)和女兒的各種惡劣行跡,納蒂因而過著和其他古巴人都不同的生活。

表面上,她住在一棟豪華大宅裡,有著稱頭的工作。但是私底下,她忍受著心懷怨憤同事們加諸在身上的侮辱、費德爾拒絕回信的痛楚、害怕席莉雅陰謀對付她的恐懼、古巴物資短缺這個一直讓她苦惱的現實,還有和娜蒂卡一起生活的折磨。娜蒂卡鄙視她信仰的一切價值觀,而且在她們共住的宅子出現短缺和不方便的時候,就毫不留情的嘲弄、責罵納蒂。

費德爾.卡斯楚和女人之間的特殊關係,和他性喜女色一樣廣為人知。因為他信賴、仰仗這些女子,女性因此在他的革命鬥爭中扮演極為吃重的角色。他喜歡美女,但是美女對他造成的影響很短暫。正如卡斯楚的政治親密盟友密爾巴.費南德茲(Melba Fernandez)告訴《紐約時報》特派記者泰德.蘇爾克(Tad Szulc)所言:費德爾最看重的,還是聰明才智。

老後的納蒂。)

蘇爾克認為納蒂.瑞伏爾塔是「一小群不凡女性」的一員,「這群女子或者外貌美艷,或者聰明過人,又或者兩者兼具;她們將人生都奉獻給卡斯楚與他的革命事業—要是沒有她們的協助,他的事業可能無法成就。」納蒂自願加入,而且一直留在她們的行列之中,她的內心受到革命信念的驅策,但同時也懷抱著一個渺茫卻不肯放棄的希望:或許有一天,她可以重新贏回費德爾的心,或者至少重新點燃一部分兩人之間曾有過的激情。

在納蒂的故事裡,她不屈不撓的犧牲與奉獻,遠比她和費德爾.卡斯楚之間這段感情的本質要來得顯著。他只在單獨一人被拘禁在牢裡時,愛過她短短幾個月;只有這段時間,她沒有情敵競爭, 可以充分運用自己手上一切資源,來撫慰、影響她受難的情郎。費德爾出獄之後,她實際上只做了他兩個月的情婦。身為一個不忠的妻子,她偷偷摸摸的溜出家門,趕往與他幽會的地點,和他溫存, 與他上床,這是她的最後機會,想挽回日漸疏遠的費德爾。「我之所以出生,就是為了要提高我母親在費德爾心目中的地位,」阿琳娜反覆這麼說。

而事情的發展很快就能證明,這麼做或許能發生效用,但是納蒂還不能做好準備,接受真正的費德爾:他是一個赤貧而狂熱地獻身於革命的男人,他沒有個人生活,圍繞在他身邊的,全都是仰慕他、致力於革命大業的女性。

席莉雅.桑切斯的故事


席莉雅.桑切斯達成卡斯楚前任情婦沒能辦到的成就,直到她於一九八○年過世為止,她一直都是卡斯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席莉雅生於一九二七年,是曼紐爾.桑切斯.席爾維拉(Manuel Sanchez Silveira)五個女兒的一位;她住在東方省的西南邊,長期參與政治。

在所有受過良好教育、出身高貴,也同樣投入革命運動的女性,席莉雅從一開始就顯得與眾不同。她才智過人,精明幹練,而且意志堅決。她完全認同革命運動的哲學內涵,以及它具體的政治目標。對於東方省在地的民情、政治局勢、地方領導仕紳與地形,她所知甚多。在卡斯楚和他的同志計畫要入侵此地時,席莉雅就成了最重要的戰略策劃人。她提供導航地圖,組織一群農村地下革命黨人,以及都市裡的響應團體,還為登陸的反抗軍收集和遞送食物、彈藥等補給品。等到席莉雅與費德爾兩人終於見面時,她已經是他革命事業裡的關鍵人物了。

席莉雅第一次見到費德爾,時間是一九五七年二月十六日,地點在游擊隊活動區的一處牧場裡。當時他滿臉鬍子,渾身骯髒,穿著破爛襤褸的衣服,頭戴一頂綠色的帽子,或許是因為在山區裡爬了好幾個月,他全身散發惡臭。席莉雅和同伴在山區步行一整晚,和反抗軍取得連繫;凌晨五點剛過,她們遇見費德爾與他的人馬。他們在那裡進行幾個小時的談話,互相向對方簡報目前情勢的發展,並且計畫下個階段的起事行動。晚間時分,他們在附近一處甘蔗田裡進食,然後繼續討論直到深夜。

席莉雅在卡斯楚生命中有無可取代的地位。)

從各種角度來看,席莉雅都是費德爾理想中的完美女人。從他們在山區打游擊時開始,她對戰略的傑出理解、她對使用武器的嫻熟專業、她有本事爭取民眾成為盟友,而且還能提供叛軍迫切需要的食物、彈藥,甚至是卡斯楚個人所需的一切人、事、物—她找來一位牙醫治療他的牙痛,一名《紐約時報》特派記者紀錄他取得的進展—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她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席莉雅唯一的缺憾,就是她欠缺費德爾欣賞、在別的女人身上具有的美貌。席莉雅沒有瑪爾塔的迷人魅力與嚴肅認真的氣質,沒有納蒂的風騷撩人,或者像費德爾曾經在墨西哥短暫愛上的伊莎貝.庫斯托迪歐身上那種年輕美麗,她的相貌非常平凡。她有很明顯的鷹勾鼻,一張長臉,橄欖色的皮膚,還有一頭有彈性的黑髮,有時她會將頭髮向上盤起,不過更常攏在後腦勺,梳成一條馬尾。她的四肢枯槁,雙腿細瘦,完全沒有納蒂.瑞伏爾塔知名的柔軟身材曲線。

當時她三十歲,已經不年輕了。但是她隨時把笑容掛在臉上,而且有沙啞、令人悸動的嗓音。尤其她的口才好,也願意傾聽別人。阿琳娜說席莉雅穿得像個男裁縫一樣,話雖然說得惡毒,卻很準確,不過席莉雅會在自己嚴肅樸素的妝扮上,添上一些簡單的裝飾品。照片上的她,戴著耳環與耳墜。在古巴偏遠山區,也就是軍事起義的心臟地帶,她穿的是游擊隊的草綠色上衣和野戰長褲, 但總是悄悄在靴子上掛著一條黃金腳踝鍊。

從他們頭一次相遇開始,席莉雅和費德爾就成為一對靈魂伴侶。席莉雅來來去去,帶來情報和物品,接受指令和名單。當兩人分開的時候,她和費德爾用信件保持密切連繫,他們之間來往的信件是重要的紀錄,不僅是因為信件裡呈現出兩人親密而無拘束的感情關係,更由於信件裡保存了一場戰役的重要史料,這場戰爭即將把腐敗而專制的古巴,從巴提斯塔手中解放出來。

隨著戰役進展,當局開始得知席莉雅的各種舉動。當她知道他們想要逮捕她時,就逃往反抗軍的營區躲避。席莉雅和費德爾開始形影不離。她搬進費德爾居住的那棟迷彩偽裝小木屋,也就是他發號施令的處所。她與他同房共枕。在費德爾到屋頂陽台上處理公務的時候,她就把屋裡另一間小房當作自己的辦公室。這對情侶從來沒停下手邊的工作,他們總是沒完沒了的談話與計畫。在巴提斯塔政府倒台的時候,反抗軍在山區裡已經建立起幾所設備原始的醫院,能夠生產輕武器彈藥、子彈和皮革設備的工廠與一家印刷廠,還有最重要的廣播電台。

席莉雅偶爾必須離開營區,到各處去督導,費德爾深深的思念著她。「你不在這裡,真是留下一片真空。當有個女人在我們山區根據地裡四處走動,即使是她手上握著一柄來福槍,總是能讓我們這些男人更能度過難關、更像樣、更紳士派頭,甚至更為勇敢。」接下來,是兩個人之間的體己話: 「而你,何不過來這裡一趟呢?考慮看看,過幾天就來吧......一個大擁抱。」後來,有一個錯誤的新聞報導,指出席莉雅遭到當局逮捕,於是費德爾起草一份聲明,宣稱她和另一位反抗軍份子是「我們的基本支柱。如果他們兩人安然無恙,我們所有人才會放心平靜。」切.格瓦拉也高度評價席莉雅, 說她是反抗軍「現有唯一且安全的聯絡管道。」

席莉雅沒能激發的,是在費德爾給納蒂.瑞伏爾塔的信件裡隨處可見的浪漫華麗詞藻(有時候是尖酸忌妒語句)和思念渴慕之情。而席莉雅是如此一位聰明敏銳的人,她必定知道,自己和費德爾在山區相處的這段時光,是沒有辦法輕易重溫的。幾年以後,席莉雅和費德爾與幾名美國記者一起回憶那段特別的日子。「噢,那時是最好的時光,對吧?我們那時都非常開心。真的。我們永遠不會再那樣開心了,是不是?永遠不會了。」

一九五九年一月,席莉雅在瑪埃斯特臘山區(Sierra Maestra)這段美好到不真實的平靜時光,在反抗軍接管多座城市,而遭受打擊的巴提斯塔政權崩潰之後,正式宣告結束。現在,整個古巴都需要費德爾。在他朝著哈瓦那凱旋進軍的時候,等在歡迎群眾裡的納蒂.瑞伏爾塔,以及其他許多同樣歡欣鼓舞的女性,全都忌妒席莉雅靠著自己的本事,就能與費德爾維持特別的關係。席莉雅一定清楚,她沒辦法像別的女人那樣,爭奪費德爾的感情,或盼望與他踏入婚姻,期待他對她忠誠。在解放以後,江山換了新面貌的哈瓦那,她必須要重新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她要找出一種永遠和費德爾能產生關聯的生活方式,這樣一來,在其他女性介入的時候(她們無可避免的一定會介入),她們也永遠沒辦法干涉費德爾這部分的生活,因為席莉雅老早就將他的這塊區域劃歸給自己了。

席莉雅必定已經設計出一套屬於自己風格的工作策略,在革命期間,她能冷靜有效率的處理各種事情,並且注意所有的細節。大致上,她會讓自己像在瑪埃斯特臘山區進行游擊戰時一樣,成為費德爾不可或缺的助手。她對革命的熱情,與費德爾不相上下,這點對她也大有幫助。

打從新政權建立之初,席莉雅就確立了自己的優勢地位。卡斯楚入城後的第一個總部,位在之前哈瓦那希爾頓飯店頂層的三層閣樓裡,同時作為辦公和起居之用,就交給她掌管。

之後,她位於維達多住宅區第十一街,那棟窄小昏暗的公寓,就成為他的主要活動範圍。席莉雅是最獲他信任的助理兼軍師,她還是個工作起來永遠不知道疲倦的人,甚至會在自己的迷你廚房裡為費德爾準備餐食,無論他當時人在何處,她都會將餐點送到他手上。

費德爾生活中的每一個層面,都要仰仗席莉雅。只有她可以當面批評他,指出他的錯誤,然後建議改正。然而,對這個世界的其他所有人,席莉雅還是維持一貫的口徑:「費德爾永遠是正確的。」

席莉雅身為費德爾的心腹與左右手,這使她成為古巴非官方的「第一夫人」。在此同時,她也位居權力高層,身兼最高國務委員會的不管部委員,以及古巴共產黨的中央委員。她管轄的業務範圍既深且廣,納蒂.瑞伏爾塔發現,席莉雅甚至負責歷史古蹟的維護,以及革命時期口述歷史的編纂。席莉雅規畫列寧公園的建設,這是一處壯闊的公共公園與休憩區域。對於環境空間議題,她有十足的熱情與興趣。

席莉雅實在是一個太過聰明幹練的女子,所以不願意將自己的生命犧牲在愛情上頭。她之所以為了費德爾犧牲奉獻,是因為她的血液流著與他相同的革命信念。早在與他相遇之前,她就已經投身於社會公平的政治活動。她對費德爾具有熱誠的信仰,和他對自己的信心不相上下:有卡斯楚在, 因為有他,古巴就能夠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理想國。

席莉雅關心許多人,而且經她接觸之後,通常都能起到撫慰的作用。在山區打游擊戰時,許多與反抗軍配合的民眾,遭到巴提斯塔軍隊殘忍的虐殺,每一位反抗軍戰士都本能的想要報復,席莉雅悲憫的開導他們不要這樣做。可是,當卡斯楚取代巴提斯塔執政,也施行殘酷的暴行時,席莉雅中道溫和的影響力,似乎並沒有從山區帶下來。

許多年過去,席莉雅的地位無可動搖。即使是和費德爾處於熱戀之中的女子,也沒辦法罷黜或取代她的位置。不過,她仍然得和卡斯楚的許多女人打交道,其中有些是情婦,其他則是卡斯楚短暫迷戀過,但很快就被他拋諸腦後的對象。根據作家喬琪.安.蓋爾充滿戲劇性的描述:費德爾身邊,有「一條河流般,深深愛著他、被他吞噬的女子︙︙像水銀,快速而充滿變動的,從他的生命裡流淌經過︙︙有些女人甚至還像古代君主特權的現代革命變奏版,爭相向他獻上自己的初夜;與此同時,席莉雅則盡可能勇敢的擔起護衛卡斯楚的任務,對許多古巴美女大聲吼叫,把她們從卡斯楚的床上和臥房趕出去。」

德國少女瑪莉塔.洛倫茲(Marita Lorenz)在攫獲卡斯楚的目光時,年僅十七歲。應他的邀請, 這個漂亮女孩與他住進同一間旅館套房,就位在他下榻的哈瓦那自由大旅社附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是卡斯楚懷裡摟抱的固定對象;但是她最終還是離開古巴,到美國到處兜售她的回憶錄。

瑪莉塔.洛倫茲與卡斯楚。)

通常,卡斯楚會給他喜愛的對象送上祝賀生日的鮮花,他還擅長另一項絕招,讓她們的母親既驚且喜:隨花附上的禮品,是龍蝦佐西班牙肉菜燉飯(paella),在實施食物配給制度的古巴,這可是不得了的珍饈美味。由誰來負責遞送這些禮物呢?正是席莉雅.桑切斯,她甚至得替費德爾打理他的女人,從而使人們感受到她的存在。

在卡斯楚的眾多情婦裡,有一位與席莉雅同時存在,直到後者去世為止。這名情婦是迪麗亞. 索托.迪爾.瓦勒.荷黑(Delia Soto del Valle Jorge),她為卡斯楚生了六個兒子。卡斯楚一直把她當成「檯面下」包養的情婦,除了身為費德爾的情婦之外,迪麗亞從來沒有得到任何正式的身分或頭銜。

迪麗亞為卡斯楚生了六個兒子,但始終沒有名份。)

席莉雅介入和影響卡斯楚生命的程度,比其他女人都來得深遠;儘管她沒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 卻能與費德爾在瑪埃斯特臘山區,耳鬢廝磨的度過一段最為快樂幸福的時光。一九八○年一月十一日,她因為肺癌過世。費德爾一如在她生前,給予席莉雅死後哀榮,他下令豎立多座她的紀念雕像, 並且確保她能永遠活在古巴的革命傳奇裡。

席莉雅.桑切斯終生未婚,她將自己的生命,和一個男子結合在一起,兩人之間開展出一段後來被許多人稱為「歷史性的友誼」;她愛慕、敬重和信任這個男子,超過任何人。席莉雅愛著費德爾, 也知道該怎麼作,才能永遠擁有他。她已經做好準備,接受他對自己絲毫不感「性」趣,而且一直和其他更有吸引力的女子來往。但她獲得的回報是得到了古巴中央政府的高層終身職位,她得到公開承認、受到敬重,並且終其一生都待在費德爾的身旁。席莉雅和其他與卡斯楚交往的情婦(與前任情婦)不同,她並不擔心感情無法持久或者失去尊嚴。她的愛是為了費德爾而量身訂做的,然後調整自己的需求、適應他的需要,並且使自己得到滿足。

*本文選自《情婦史》下卷(時報出版)第三章〈法律與秩序之外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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