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為權力者服務的書寫,不是歷史全貌甚至不是真相

2021-11-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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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得知,柯靈被捕時,趁虛把爸爸的名片吞進肚裡,所以我們的出走實是虛驚一場。柯靈在日本警備部受刑,後獲張愛玲的丈夫、在汪政權任宣傳部次長的作家胡蘭成營救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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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帶著姐姐和我,到屯溪不久,還沒有見到爸爸,日本就投降了。大概在屯溪停留兩個月,我們就回到上海。社會在勝利的狂喜中,一切都迅速改變。但是,我長大了,感覺到社會反不像淪陷時期那樣安寧和有序。(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日)

失敗者回憶錄19: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師歷史,很難,因為首先就要破解被掌權者扭曲的歷史,才能從真實的歷史中學習。

過去幾段「回憶錄」講二戰時的淪陷區,雖有一些個人經歷,但大部分內容是根據別人的書籍、文章,結合自己童年記憶,而寫出來的。那時我年紀小,除了記憶模糊,也還沒有對人生的思考能力。九歲那年躺在河灘,開始了人生的思索,我覺得自己長大了。這以後的記事,會更多依靠自身體驗。

對於民國北京時代、汪精衛、淪陷區這一段歷史,絕大部分人長期在國共正統歷史書寫的熏陶下,形成了對「軍閥」、「漢奸」的固定觀念,尤其是中國人,在腦海中已經凝聚了「愛國」「救亡」「中國飽受欺凌」的不變意識,不會去思考事情有沒有另外一面,不會去想:現實所呈現的即或是真實,但是不是還夾帶著掌權者因應政治需要,幾十年向我們灌輸的歷史觀?

儘管那些是我還沒有出生或還未懂事的年代發生的事,但我就是在那樣的社會意識、社會氛圍中成長的。在抗戰後發生各樣的人與事,都擺脫不了正統歷史書寫所形成的社會意識的影響。甚至到了現在,我寫汪精衛和淪陷區的記事與觀察,仍然有讀友留言說「漢奸就是漢奸」,不能為他們辯護。可見當歷史按掌權者的意志去書寫,一旦成為固定的、沒有人提出異議的史觀時,就會內化到社會每一個人的心裡,成為不可逆的社會心理狀態。這正是人類社會的人為災難不斷發生的原因。

在一部日本拍攝的跨越時空的故事片中,開頭有一句話:「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人生的閱歷和經驗當然是寶貴的,許多年輕人之所以在處事上碰壁,往往是因為他們缺乏社會經驗。但是,一個人如果做什麼事都根據過去的經驗,那麼他不僅無法開創新局面,而且也會因為未能察覺社會的變遷,而無法跳脫過去的經驗以作調適。社會上有許多開創一番新事業的人士,大都不是有什麼經驗,有些甚至因為他在那一行業沒有經驗,才開創出新氣象。但繼續下去,如果他仍然囿於以往的成功經驗,他就會被經驗所困,注定走上失敗之路。倘若社會運動由這樣的人帶領,更會帶來慘痛後果。因此,經驗是好,但因循經驗的必是愚者。

批判精神就是科學精神。人類所有的進步,都是從批判已有的經驗而求得的;人類今天所享有的權利,都是從一些人不顧社會多數人的經驗,明知不可為而為地捨命爭取而得到的。

師歷史,很難,因為首先就要破解被掌權者扭曲的歷史,才能從真實的歷史中學習。因此,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原因不是歷史沒有提供教訓,而是為當代掌權者服務的歷史書寫,並非歷史全部,甚而不是真相,而人類因為從扭曲的歷史中形成了一些固定不移的觀念,也就永遠不會從真實的歷史中吸取教訓。

顛覆一些正統的歷史觀念,是師歷史的開始。我這一生見過太多師經驗的愚者,而我自己也不是師歷史的智者。我只是記述漫長人生中點點滴滴的個人經歷,或作為人們認識歷史真相的小小補充。因畢生事業所繫,回憶錄的記事不是重點,重點在心路歷程。而心路的起點是怎麼樣的社會意識,是首先要探索的。

接下來,就會敘述記憶較清楚的九歲後的事。(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4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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