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確時時刻刻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地解剖自己。」
失敗者回憶錄39:畢生受用的禮物
1952年我16歲生日那一天,父親送了一套《魯迅全集》給我作生日禮物。他那時知道我喜歡看文學著作,在學校的中文作文成績也較好。這套全集我一直保留到現在,許多本都佈滿蟲蛀的痕跡,紙頁也有點脆了。
這套《魯迅全集》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六月十五日初版,民國三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三版的版本。民國二十七年是1938年,魯迅去世後二年。全集二十冊,前十冊是他的著作,後十冊是他的譯作。
父親送我時,大概沒有想到,這套全集是我思想和寫作的瑰寶。我至今仍然感懷父親給我這個畢生受用的禮物。
看慣現在的白話文的青年朋友,讀魯迅的白話文書寫可能稍有扞格,但我16歲時卻讀得津津有味。從他的小說開始讀,繼而雜文。讀魯迅,大大提升了我的中文水平和文學修養,開拓了我的視野,對社會、政治、人生有了新的思考。魯迅舊學根底深厚,又留學日本,博覽西方文學和思想論述,在他的小說和雜文中,有傳統文化的底蘊,西學的淵源,和針砭時弊的邏輯思維。離開學校進入出版界工作,我繼續讀魯迅的書。通讀了全集前十本他的著作,後十本譯作只讀了一小部分,原因是他主張忠於原著的直譯,而直譯委實讓讀者難以消化。
那時候讀到他早期著作《熱風》中的一篇「隨感錄三十八」: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只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裡的習慣制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這篇發表在1918年11月18日《新青年》雜誌的文章,使我反覆思考了好久,也在筆記本中抄了下來。這段寫於100年前的話,當時使我對「愛國主義」有了新的思考。而七十年來的中國,「個人的自大」一直被「合群的愛國的自大」所壓制,是更「可哀」、更「不幸」了。
摘錄這小段文字,就明白為什麼魯迅的雜文在今天讀來都不覺過時,也明白為什麼這位在延安時期備受毛澤東稱道的作家,他的小說、雜文近年在中國的教科書中不斷被剔除了。中國歷代的專制政權,都是植根於這種「合群的愛國的自大」中,也利用這種「自大」去凝聚民眾的奴性,經久不息,延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