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群情洶洶時,有一個人始終相信我的堅持是對的

2021-12-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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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願結連理枝」。(李怡提供)

「在地願結連理枝」。(李怡提供)

在香港仍然有言論自由的保障下,不畏權勢或許不是太難,真正困難的是不畏群情:當群情洶湧地說你錯了,而你相信自己是對的,你能夠堅持嗎?

失敗者回憶錄47: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1976年4月7號傍晚,我和麗儀下班回家,剛進門女兒就喊道:「鄧小平落台呀」。她是從電視上剛播出的新聞得知的。那是四五天安門事件後,毛澤東作出的「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的決定。連小女兒都知道我們是多麼關注中國政局。因為那是對我們的工作生活有直接影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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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儀來香港頭兩年是中共的文革後期,中共黨內要求恢復舊有秩序、挽救頻臨崩潰的經濟的周恩來鄧小平的官僚派,與毛江強調要「繼續革命」和反對「復舊」的極左派,鬥爭趨尖銳化。極左派操控宣傳系統,也影響香港許多只知跟風而不知中國社會內情的左派員工。但麗儀是知道中國真實情況的。她幾乎每天都跟我談大陸政局,幫助我掌握時勢,並沒有隨著中共輿論的「批鄧」風潮起舞。

1976年正值《七十年代》原租用的舊樓要拆,我們找到莊士頓道屬霍英東的物業,決定成立天地圖書公司。麗儀替我奔走集資,協助創設這個具一定規模的書店。1976年四人幫事件後,她投放時間精力助我分析時局,使齊辛在評論中國變局方面建立一定地位。接下來,《七十年代》的分析,漸從黨內鬥爭、反極左的層次進而探討中共整個體制的問題,尤其是批判中共的特權階層,觸怒了直接管港澳工作的北京掌權者。雜誌從受中共回朝派的歡迎轉為受壓制。而我也在海外知識人的影響下,從對中國認同,轉為「重新認識中國」的歷程。與中共反向互動的結果,就促使我帶同《七十年代》,脫離左派陣營,即離開天地獨立經營。這段過程以後再細說。

這裡要談的是,在這段與中共分離的認知過程中,麗儀每一步都與我同行。為此,她放棄了安穩的中資機構的工作,中資提供的廉價居處也被收回了。這不是容易的事。我原以為麗儀會猶豫,畢竟她的家庭出身和事業基礎都源自中共黨,但實際上她很堅決。

在艱難的經濟壓力下,麗儀想依靠過去在大陸的人脈關係做生意,賺點錢協助我重建一個獨立的輿論陣地。但她的誠實使生意無成效。有一次她到北京接洽事情,還險些因我的關係被扣查。她的挫折感不比我少。

脫離中資陣營後,一向認真工作的麗儀變得有一段時間無所事事,有點落寞。1983年,日本亞細亞研究所同我聯繫後,邀請麗儀到日本任客座研究員三個月,其後她又在三菱總合研究所的刊物上撰寫關於中國市場的專欄。

1983年在日本研究所當了三個月研究員,與我同遊京都。(李怡提供)
1983年在日本研究所當了三個月研究員,與我同遊京都。(李怡提供)

《七十年代》1970年創刊,1981年起獨立經營,84年改名《九十年代》,1998年停刊。辦了28年多的政論雜誌,不用說常有些文章或採訪引起爭議。雜誌結束後我未停止過在報章上寫政論,也受過不少攻擊。在香港仍然有言論自由的保障下,不畏權勢或許不是太難,真正困難的是不畏群情:當群情洶湧地說你錯了,而你相信自己是對的,你能夠堅持嗎?

我常想到一個故事:

在發生木馬屠城的特洛伊城遺址,考古學家發現一面古銅鏡,銅鏡後面刻了一段古怪的銘文。許多考古學家去看,卻怎麼都看不懂。古鏡就放在博物館中。二十年後,一個年輕考古學者來看銅鏡,他拿出一面普通的鏡子,照着銅鏡背後的銘文,原來只是左右倒轉寫的希臘文。鏡子一照銘文就清楚了,上面寫着:「致我最親愛的人:當所有人認為你是向左時,我知道你一直向右。」這段文字,正道出銘文何以左右倒轉的原委。

許多民族都有左卑右尊的觀念,英文的right,既是右的意思,也是對的意思。這面銅鏡大概是美麗的海倫留給她苦命情人的,她要告訴他:儘管所有人認為他是愚蠢的,錯誤的,但她絕對相信他是對的。

這是一個杜撰的故事,卻令我想了又想。

人生的道路並非筆直順暢,挫折彎路難免。有時候是因為選擇錯,有時候是因為堅持自己的理想和是非價值而碰壁。人總要忠於自己,但忠於自己絕不等於會成功,事實上堅執己見的失敗機會更大。當輸了,失敗了,會有許多人認為你是愚蠢的,錯誤的,但若始終有一個人在你身邊說:我絕對相信你是對的。這種情感,這種信任,這種堅持,足可使人度過困乏和難關。

回顧一生的編寫生涯,受到種種批評甚至鋪天蓋地的圍剿是常有的事,但過去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身邊說,你也許不合時宜,但你是對的,也是應該這樣做的。

通常開始時這只是一個人的聲音,但這聲音太重要了。她離去後,我在困難時刻,仍然會在冥冥中聽到這聲音,於是挺起身繼續走自己的路。(文章發佈於2021年8月11日)

1962年,麗儀帶一歲女兒來港,孫女餵食爺爺。(李怡提供)
1962年,麗儀帶一歲女兒來港,孫女餵食爺爺。(李怡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48:「不可缺篇章」最終篇

1979年我編選了一本《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我在「代序」中寫了一句話:「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因為人與人的感情是很難相通的,所謂「感同身受」只是趨「同」,而不可能是全「同」。

文革結束後,中國右派作家獲平反,一時間湧現許多反映大陸現實陰暗面的文學作品。1979年我編選了一本《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我在「代序」中寫了一句話:「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因為人與人的感情是很難相通的,所謂「感同身受」只是趨「同」,而不可能是全「同」。寫這句話是要喚起讀者在閱讀那些故事時,有更多「設身處地」的代入感。

2008年獲知麗儀患重症至她離去,這段時間我不斷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寫的這句話。讀過許多愛情悲劇,那大都是年輕人的故事,一個老者的老伴正常患病離去,算什麼悲劇?這時我才知道,儘管一向自以為理性堅強,其實也只是有勇氣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當常人都有的傷痛臨到自己身上,也會產生痛不欲生的軟弱感情。

我想起她在患重症住院初期,還有意志接受檢查治療要活下去,但當醫生都表示要放棄治療,而她身體日漸凋零以至不能站立的時候,她平靜地對我說,她想「了結」,不想再拖累我。我淌淚說千萬別這麼想,怎樣辛苦我都甘心。她真是不想成為我的負擔,但對我來說,只要她活著,就不是負擔,而是對我生存的鼓勵。

我想起年輕跟她通信時,我們討論過我們都在看的狄更斯小說《雙城記》。故事結尾是卡頓為了他所愛的露西的幸福,甘願到獄中替換與他樣貌相似的露西的丈夫查爾斯,並代他上斷頭台。卡頓臨刑時想到的是:「我現在所做的遠比我做過的一切都美好;我將獲得的休息遠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他不覺得自己為所愛的人犧牲,他上斷頭台沒有悲戚傷感,他感到的反而是美好甜蜜。那時候我們就談到,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愛人得其人之愛,最幸福;愛人而不得其人之愛,是其次的幸福。當她受到很大壓力,要逼她選擇與我分離時,我問她,如果我們真的要分開的話,這段感情是否就終結了?她的回答是:真要分開,感情還是會在心中延續,直到永遠。

=三母女在深圳家中,1969年。(李怡提供)
三母女在深圳家中,1969年。(李怡提供)

在文革期間,她受到的壓力更大,那時我們有兩個女兒,由她撫養。她不可能帶著女兒到香港,而唯一可以減少壓力的做法,就是我遷去大陸定居。我們不是沒有談過這麼做,但兩人都否定了,因為現實是我回去不知道可以做什麼,我們的生活費也無著落。她說,必要時只好在手續上離婚,等那個瘋狂的時代過去,再重新在一起。不過,這個「必要時」沒有出現,我們挺過去了。

來港後我們一起生活了34年,她真的相信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對我與異性朋友來往從不過問。她說,如果一方的愛情已不存在了,為什麼還要勉強在一起呢?我問她,如果我們不是經過20年的分離和磨難,如果一開始就生活在一起,會不會反而因許多不協調,使感情無法維持?她說,一定不會。我反躬自問,卻沒有她那麼肯定。

她離去後,在女兒居住的加拿大卡加利的墓園安葬。從2009年開始,每年春秋兩季,我都會飛越太平洋,長途跋涉,為了去她的墓前,默默懷念。若有靈魂,她的靈魂也不知飄到何處。她不可能知道我去了墓園。不過我不是為了要讓她知道才去的,我是為了自己而去的。縱使她不在,但愛仍在。 這兩年因為疫情而耽擱,我一直心有戚戚然。

「愛情是一個人的事。」我寫過這樣的文章,也在電視訪問中講過。我知道許多人不認同我的看法,其實我自己也不是那麼肯定,因為世界上普遍的情形不是這樣。因愛情而犯罪遠比性犯罪更多。世上許許多多的愛恨情仇,糾纏不休,都是因為把愛情視為兩個人的事,嫉妒,要求對方以同等或更多的愛作回報,或要對方改變習慣來適應自己的習慣,這些事幾乎一定發生。我想:若是真愛,那就是一個人的事。

1974年她被調來香港前,中共組織曾徵求她意見,說可以把兩個女兒留在大陸,組織一定會好好照顧。她一口拒絕。

麗儀不僅協助我的事業,也愛護家庭,悉心照顧孩子,凡事她總先為我和女兒著想。她對人坦誠,雖有時過於直率和性急,但心地善良。她成就了我一定的名聲,而甘當籍籍無名的平凡人。我在此必須記下平凡人不平凡的一生。

在我們的墓碑上刻下兩行字:結緣逾半世紀不離不棄;牽手近一甲子無怨無悔。(文章發佈於2021年8月13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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