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謂子深,「大千畫之時聖也」。他的智慧,最能把握潮流,當民二十間,海上畫壇方掀起一種「反四王」的高潮,他即迎頭趕上,而提倡石濤﹑八大,而中國畫的傾向為之轉移。抗戰以後,大家提倡線條,甚至說馬蒂斯、畢加索也是採用中國線條了。他又迎頭趕上,把敦煌的壁畫介紹到時代藝壇裡來,而他又成為時代的大師。這以後的幾年,他要更超人的地位,而提倡董巨,這是他一生畫史裡比較落後的一著「碁子」,而他的珠聲玉價也稍稍掩沒了一些時期。近來中日畫壇,合口交呼,提倡「墨象」要與西方的時代合流,呼聲高得非常,但沒有一個領袖,大千又迎頭趕上,而開創了從巨幅墨荷而到巨幅的太魯閣山水聯屏。他又要領導一派的時代最前線了。
不過我還得說一句,大千這次的變,是變的非常成功的,刷墨是他這一次獨得的心秘,不過,沒有高麗「白麻牋」,於日本的「干濤」是無法達到這一種「黑」色的。大千此畫一出,競起效法者又收磅礡於天下,故敢以我所知貢諸藝林。
於是,我得依次而論到吳子深的《富春雪圖》。扼要一點:「大千竭力創新」子深則「竭力復古」,他一生得力於二王(煙客、圓照)而上至元人。所以他的用筆,多於用墨,而渲染之法亦不失於古人矩法。在他這六幅雪圖裡,我們看得出他的主峰,完全取法黃子久的《富春》,而坡陀雄渾、樹石精能,又在在看出他是仲圭、山樵兩家的交互變化。若言「大氣磅礡」似不及大千。但言法度謹嚴,法古而不師心自用,則大千亦殊不及。當今畫壇,並列二宗,捨大千與子深,當無能與之鼎足者,於是我有一個感想。從前王漁洋常說:「石谿名滿大江南北,石濤名不出里開」,當其時石濤為什麼不為人所歡迎而石谿卻名重如此呢?原來在明末清初,時代是守舊的,不歡迎創新。當時創新的黃山派,尚為守舊的吳門派所籠罩。石谿經已有創新的傾向,但他仍屬守著古人的規矩,對於黃子久、王蒙的畫法,都跳不出去。不像石濤那樣大膽,自創面目,所以在當時的士大夫眼光來看,石谿還是一個能守古法的。但他在當時最有力量的兩大畫派,華亭(董思翁領袖)婁東(王煙客領袖)的門戶中,卻把石谿評定為有「和尚氣」。
平心論之,這口「和尚氣」確是沾不得的,不但石谿有和尚氣,石濤、漸江,都有和尚氣,今之所稱為四僧者,只八大沒有和尚氣(其實八大並不是和尚,而且他有辮子、穿清初的衣服,有他的圖像為證)。
華亭一派,董思翁的畫亦是「創」的,但是復古的,他要蛻去元四家,和董(源)巨(然)而且接受北宋的李成。從用墨而進至惜墨。可惜他的天份太高,他的《畫禪室隨筆》,為後人接度了無數法門金針,而他獨來獨往的氣魄「積健為雄」,卻無人繼其衣缽。華亭一派轉而擁護趙左、張宏、沈子充那一些僅得吳門沈(周)、文(壁)皮毛的,而香光法乳,翻教婁東門下的太倉(王鑑)、虞山(石谷、墨井)、武進(南田)接受了去,而造成清初六大家(四王、吳、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