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
失敗者回憶錄89: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發表在1979年的中篇小說,結尾講一個文革中受迫害的老幹部,在恢復了職位後,接到一個右派分子的女兒給他的來信,這右派分子是1957年在他領導的機構被錯劃成右派的,女孩子訴說全家因右派帽子遭到二十年厄運,希望這位重掌權位的老幹部能夠給她爸爸平反。但這老幹部看都沒怎麼看,就把信丟棄了。一個剛剛從苦難中走出來的老幹部,對他當年造成他人的痛苦卻無動於衷。
這只是整篇小說的一個小節,卻是這一年中國文藝作品的一個象徵。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文藝作品開始出現了「傷痕文學」,到了1979年,隨著大批各級老幹部重新執掌權力,他們從制度而產生的「有權就有一切」的觀念,於文革中大大強化為「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於是他們就成為壓在老百姓頭上的特權階層。他們不僅對過去當權時的錯誤所造成的別人的苦難視若無睹,對錯案受害者的申訴無動於衷,而且變本加厲地濫用權力,為個人謀取利益。
即使文革後中共上層呼籲「解放思想」,西單民主牆也有不少申訴冤情的大字報,但見諸報端的新聞報導,仍然被黨官嚴密控制,各地的冤假錯案,特權階層對百姓的具體壓迫,除非中央已插手處理,否則不可能實名實姓地作新聞報導。於是,以「虛構」方式表現的文藝作品,就在這個時空噴薄而出,大量揭露特權階層的醜惡,人民的苦難。作品不再只是描述傷痕,而是直指造成這些災難的罪惡之源,即制度締造的醜惡人性了。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沒有真實的新聞,那麼歷史也就是虛假的。真實的世界存在於小說中。
我在大量閱讀了中國各文藝刊物上的新作品後,在1980年五月號《七十年代》發表了一篇「中國新寫實主義文學的興起」,繼而編輯出版了一本《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並寫了一篇「代序」:「文藝新作中所反映的中國現實」。其後,又同璧華合編了《作品選》的「續編」和「三編」。兩篇長文,和三本選集,受到海內外甚大關注。
1980年我應邀到愛荷華做「國際寫作計劃」的「訪問作家」。那一年中國應邀前往的有艾青和王蒙,台灣有吳晟。在那一年的「中國週末」討論會,應邀參加的海外作家更多了,而話題就集中於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
1980年北京《文藝報》第十期,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評一個選本——與李怡先生商榷」,針對我的兩篇關於新寫實主義的文章和那個「選本」,提出不同意見。1981年北京《文藝研究》第一期刊登了「中國文學和中國現實」一文,批評我那篇「代序」,不過卻轉載了我的原文。可能編輯的用意在「轉載」而不是批評。1982年五月,紐約聖若望大學舉辦了有46位學者參加的中國文學國際討論會,總題目是「當代中國文學:新形式的寫實主義」,主持人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表示討論會因我編的選集而引起,並邀我作第一發言。與會的中國作家有王蒙、黃秋耘。王蒙對我的發言作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