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維是過了好一些時候才終於明白集中營是什麼。對於猶太人來說,這裏不是滅絶營,也不是勞教所。集中營的設計,就是為了「毀滅人」。到達集中營後,新來者就被分成了兩組人,一組有用,一組無用。雖然萊維的塊頭不大,還是成功被歸到了第一組的隊列之中。然後,所有人被扒得一絲不掛,剔除了全身的毛髮後,還被迫紋上了囚犯編號:萊維成了第174517號囚犯。萊維在這本書開篇時那種充滿了英雄氣概、憤慨和恐懼的文字,到此變成了一般現在時敘述。
從此時起,萊維的記載,既無對自身經歷做哲學的思考,也不做歷史的論述。該書未探究納粹的緣起,也沒有對人類的邪惡本性做刨根究底。他只是詳盡地描寫了集中營裏的生活。他總是自嘲說,自己的文風像極了化學實驗報告。他的講述是如此的實事求是,甚至滑稽場面的敘述也是乾巴巴的,但絶大多數場景令人毛骨悚然,不過也絶無聳人聽聞的誇大言辭。
集中營寒冷和饑餓的日子,幾乎榨幹了囚犯的生命。囚徒只得聽命令苦幹,給什麼就吃什麼,鮮少有人能撐過三個月。一天早上在勞動時,萊維看了一眼手邊的活,便知道「自己半小時內必然會疲勞致死。」很快他便感受到自己「拼了命幹,以至於耳朵聽不到聲音,眼睛幾乎失明。」他緊緊咬住嘴唇,一心想著「再加些痛苦在身上,就能調動身上最後一絲力氣。」猶太人監工也知道這個規律。有的監工會「用盡非人的暴力」毒打囚犯,但也有監工在打人時「親切溫和,一邊打人,一邊勸告,像極了趕車的馬夫鞭打馬匹一樣。」
晚上,囚徒兩人合睡一個鋪位。所有人做的夢,無非就是兩種噩夢。一個是他們將自己的遭遇講給親朋好友聽,卻無人會理會他們;另一個是夢見食物。「很多人會在夢裏舔舔嘴唇,做出咀嚼的動作,這是他們在夢中吃東西。」不論做什麼夢都會令人希望從此一夢不醒。但天一亮,奧斯維辛集中營就會響起一聲「Wstawàch」(起牀)的命令,鞭子一般將每個人從夢中抽打醒來。
萊維承認,即或他寫下了這些噩夢般場景,但人類今天的語言仍無法描述出納粹種族滅絶之殘酷。他使用了這樣的詞句去描述,但沒有經歷過集中營苦難的讀者,按照他們對這些詞匯的通常理解是無法真切感受他文字傳達的含義。「我們都會使用饑餓、疲憊、恐懼、痛苦、嚴冬這些詞匯。對於不同人而言,其含義是不一樣的。這些詞都是自由使用的詞匯,創造和使用這些詞匯的是自由人,是在家無病呻吟的人。要是集中營再晚點解放,可能會誕生出一種新的嚴苛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