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頭的北京,人稀車少。史良坐小轎車從她的住地東總布胡同到我家的地安門內東吉祥胡同,要不了多久。過一會兒,淡施脂粉的史良,身著白嘩嘰西服套裙,腳穿白色麂皮高跟涼鞋,飄然而至。庭院裡纏繞在竹籬笆上的鳥蘿松,正綻放著朵朵紅花。那小巧的花形和鮮麗的花色,勾起她的興致,俯身摘了幾朵,托在手心,便直奔北屋。接著,從大客廳傳來了一聲史良的吳儂軟語:
「伯鈞(父親姓章名伯鈞),你家的鏡子呢?」
父親帶路,引她到母親的梳妝檯前。我瞅見史良仔仔細細地把小紅花一個個嵌入上衣的扣眼,嵌好後還左右端詳。公事談畢,她帶著胸前的那些「鳥蘿松」匆匆離去。
一個炎熱的下午,史良又來我家做客。這次,她穿的是用香雲紗(註一)做的「布拉吉」(即連衣裙)。她走後,母親把史良的這身衣服誇讚得不得了,對我說:
「自從新中國的電影、話劇,把香雲紗的褲褂做為國民黨特務的專業服以後,人們拿這世界上最涼快的衣料,簡直就沒有辦法了。你爸爸從香港帶回的幾件香雲紗成衣,也只好在家休息的時候換上,成了業餘裝。看看人家史大姐(這一直是母親對她的叫法),居然能做成『布拉吉』穿到司法部去。」
此後四十餘載,我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像史良這樣地穿著。
直到九十年代末,北京的時髦女性在「懷舊風」的席捲之下,揀起了香雲紗。我跑遍大型商廈,終於也找到一件用它做的西式襯衫。面對三百多元的價格,我毫不猶豫地拿下。其實,這不是在買襯衫,而是為了複製出一種記憶。
一九五六年,母親與她同去印度訪問,史良是中國婦女代表團團長,母親是代表團的成員。印度方面請她們參觀一個比較先進的工廠。飛速旋轉的鑽頭切削下來的鋼絲捲曲如雲,柔細如髮,耀眼又美麗。史良伸出左手去拿剛剛旋出來的一根鋼絲,隨即把手縮了回去。
旁邊的工作人員忙問:「燙著沒有?」史良微笑著搖了搖頭。
可母親注意到那隻伸出的手,始終像拳頭一樣緊握著。回到賓館,史良馬上把母親叫到自己的房間,把拳頭鬆開給她看。
「天啊!痛得很吧?」母親嚷了起來,只見手掌心那被鋼絲燙過的地方腫得老高。
史良點點頭,說:「千萬別聲張出去,我給大家丟臉了。健生(母親姓李名健生),你是學醫的,有什麼辦法嗎?」
母親告訴史良,自己帶了進口的安富消腫膏,正好派上用場。
一邊上藥,母親一邊怪道:「那車床裡刨出來的鋼絲,你居然想拿著玩,天真得像個幼稚園的孩子。」
史良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連幾天,母親都偷偷地給她換藥,並問:「洗澡時,需要我幫忙嗎?」
史良說:「不用,我自己可以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