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專文:史良的涕泣和那方白手帕的記憶

2022-02-19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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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父親所說的從前,是指一九五七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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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接著說:

「當初,他倆的戀愛失敗,史良曾經向老羅索討自己寫的書信。這個努生(羅隆基的字)就是不給,把風流餘韻繫於紙墨之間。現在它們都成了罪證和炮彈,投向這些從前愛過他、現在還活著的女人。」

「健生,」父親喚著母親的名字,又道:「今天這個會,最讓我心痛的是,民盟會墮落成這個樣子。一個批鬥會搞得如此下作。」

而這個如此下作的批鬥會,成了他們最後的會晤。

一九六九年父親病逝。

一九七八年,我從四川省第四監獄釋放回京。母親說,為了我的出獄,她找了許多關係,託了許多的人。現在要帶我去拜見、面謝他們。在這些人當中,有三個老大姐:史良、雷潔瓊、李文宜。我們母女先看李文宜,再看雷潔瓊,最後去的是東總布胡同二十三號。在路上母親告訴我,小陸已經去世。去世的情況非常意外:一九七六年周總理逝世,在外交部召開的追思會上,小陸談到總理對他的關懷時,激動萬分引發了心臟病而猝死的。

我們與史良的會面是在一樓客廳。幾十年未見,身著白衫青褲的她,略顯老態,但依舊是儀態雍容。光澤的肌膚、白皙的面龐和清澈的目光,使人很難相信她已年逾七十。

母親把我朝史良的面前一推,說:「喏,這就是剛從四川回來的小愚,沒有你的幫助和搭救,她恐怕至今還蹲在大牢呢。」我趕緊補充道:「數千人的監獄,我是平反釋放的第一人。這都得謝謝史阿姨了。」

史良擺擺手,說:

「不要謝我,我沒有起關鍵性的作用,也不可能起這個作用,不過就是找找人,反映你的情況。我跟他們講,章伯鈞的女兒怎麼就一定是反革命?她在日記裡寫幾句對時政的看法,就算犯法?從法學觀點看,簡直不成道理。所以,我要替你講話。在這方面,史阿姨是有原則的。我史家有個遠房的姪子,前幾年犯了罪,判了刑。他的家人後來找到我,想讓我為他開脫。我把這個遠房姪子的情況一摸,發現他不但品質不好,而且是真的有罪。我對他的父母說,這個忙我是不能幫的。孩子從小游手好閒,現在勞動幾年,恐怕對他今後的一生都有好處呢。」

吃午茶的時候,母親關切地問:「小陸走後,你的生活還好吧?」

不料母親尋常問語,引出史良眼淚無數。一邊拿出白手帕擦拭,一邊抽噎著說:「小陸一走,我的生活再也沒有好過。他的房間,他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保留在那裡。我每天都在懷念他,回憶從前的日子。」

她哭聲淒婉,而那樣子又很像個冷不防被搶走了心愛的洋娃娃、一個人坐在大房子裡傷心抹淚的小女孩。母親後悔自己不該提到小陸,說了許多勸慰的話,隨後告辭。史良從沙發上站起來說:「我就不遠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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