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是不足以知任公的,若謂詳其生平,傳其遺聞軼事,以供士林之佳話,則我不如其家屬與故舊。至述其歷次政治運動之經過,以為後來修史者之採擇,則以參預其事者,所言較為親切,而我則沒有預聞過一次。又如論其思想之變遷,學術之成就,則清華硏究院諸人,皆親炙於任公甚久,傳經之任,似屬於他們。無論從那一方面講,我是不適宜於傳任公的。
我與任公,在民國七年(一九一八)赴歐船上認識,朝夕相處,不過同船之五十日。一九一九年在巴黎,雖時有過從,但交換意見之機會不多。他是已經成名的人,我則方開始讀書,彼此之地位不同。我方銳意於進取,他則正欲退而著書,彼此之心情互異。他始終是漸進的改良主義者,顧慮極多;我那時方浸淫於社會革命之說,嫌國民黨之主張,還太溫和,彼此之主張又相反。此等柄鑿之情,不特不能對任公增加瞭解,反而以增加不瞭解之成份爲多了。
回國以後,擔任各大學「中外關係史」講席,幾二十年,始認任公爲對現代中國影響最大之人。乃取歷史背景,任公主張,及當年回憶相結合,而開始瞭解任公。覺得其人爲書生本色,而大智若愚,能以天下爲己任,誠不愧爲大政治家。說他是書癡、是學者、是政客、是政論家,都是袁世凱嘍囉們曲學阿世之一脈相承的糟塌他的話。他的做學問、寫政論,都是做政治家的預備工夫。民國初年他曾做過擁有三百國會議席之進步黨黨魁。我想如以兩黨政治爲民主原則,必不吝予任公以政治家之地位的。
更奇怪的,任公雖昌言反對革命,而實爲革命家。我的解釋,改良派倘以請願協商爲最後手段,一定沒有力量,而當局必然不會答應。故請願不成的出路,必爲革命。可以說請願爲合法行動,而革命爲直接行動,兩者須交相爲用,始配稱政治運動;否則上呈文而已,何需於羣衆,更何有於示威?故改良派倘沒有革命手段,而只是改良,則最後亦必連改良之主張而拋棄之,不至變為磕頭蟲的官僚政客不止。試就中國近百年史觀察之,當年叱咤風雲之士,其終於墮落者,滔滔皆是。戊戌之變,庚子之自立軍起義,豈非掛著保皇招牌,而骨子裏頭幹著革命運動嗎?護國討袁之役,豈不是表裏如一的革命運動嗎?如說任公此舉,尙不配稱為革命,則我們眞要自承,不懂什麼才可稱為革命了。
任公不僅實行革命而已,且亦曾在文學上,鼓吹革命排滿。此種文字,除見於新民叢報、新小說外,尙有一種雜誌,名中國秘史,與孫中山先生合辦,一共出了兩期,專言宋明亡國與洪楊遺事。其在《清議報》所載,最富革命性的文章,莫如少年中國說。殆欲否定既往,抹殺老年人的一切,非革命之情緖而何?其言略曰:「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所未經者,故常常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多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苟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無可爲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無不可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