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夏杪,起洪水,作物殆盡。仲冬時節,族人聚會。各家口糧歸作一處,反覆籌算,只夠吃百來天。離下次收成尚有半年。宋沒用的父親排行老大,性格最硬,被喚作「榔頭」。由他出門討生計。攜妻子、兒女和老太太。帶了生鐵鍋、燃火的玉米稈子、夜間蔽身的大蘆葦蓆。推著獨輪車,挨村要飯,往鎮江去。
途經一處田地,老太太不肯挪步了,「這裡風水好,讓我死在這裡吧。」她已活得不知歲數,卻牙齒一顆不落,嚼起東西來,嚓嚓響。「人老了,沒用了,讓我去罷。」他們隨意勸幾句,留下她。一起留下的,還有宋沒用。老太太將曾孫女夾在腰上,彷彿是一卷物什。
走出一二里,大丫頭說,聽見嬰兒哭。母親搧她一掌。又過半里,榔頭甩了車把,跺腳道:「我一大男人,難道養不活個小把戲。」返回田間。稻茬染了霜色,縞白縞白的。稗草、牛毛氈、野慈菇、眼子菜,被踩扁了,便往扁裡長。榔頭呼尋一晌,正欲離開,見畛邊一角熟悉的土布顏色。宋沒用在雜草中,睡得正死。他揸開五指,一提溜,摟緊么女。
他們繼續往前,至清江浦,稍稍安頓。榔頭找不到工作。全家擠上難民船,沿長江流離。在糞便穢物中吃睡了半月,被一紙官令驅趕回鄉。族人不樂,有個弟媳說:「大哥不是最能的嗎,怎就回來了,搞得大家沒法活。」榔頭耳輪赬紅,不語。
冬天過去了,全村餓死二十幾人。榔頭的大兒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殘。不肯說是誰打的。苦捱數日而亡。母親將蠟燭包扔到床尾,踢一腳道:「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死了。」土布散開,宋沒用滾出來。皮肉乾縮,頜骨凸棱,跟個小老太似的。母親哭嚎片刻,見她不動,便抓回懷裡,使力拍晃。終於,宋沒用嘴唇稍稍一咧。「小討債鬼,還沒死啊。」母親掏出乳房。
歲餘,又發洪水,榔頭起念離開。聽聞上海遍地鈔票,很多老鄉都去了。有個遠房表姐,已在那裡安家。他向父母索了一條艒艒船,用麥稈加固頂篷。將自己那份鹽鹼地托給小弟。
清晨,空氣疏冷,宋沒用一家出發了。族人木木然,杵在岸邊,漸成幾條細影子。有條影子不停揮動手臂。是榔頭的母親,佝著背,縮著脖頸,彷彿腦袋直接支在了肩膀上。榔頭眼睛熱了,朝明昧不定的地面線,吼起一嗓子。
水聲冗乏,晨昏交接,一船人忽盹忽醒。二丫頭吐得滿嘴苦膽汁,下巴都脫臼了。母親一開口罵她,小兒子就笑。他現在是唯一的男孩。父母開始稀罕他,將他養得臉圓了,還把他的名字,從「狗蛋」改為「大福」。宋大福玩水、翻弄包裹、扯姐姐們的頭髮。實在無事可做,便趴在舷邊,浸一隻手,滑小槳似的。河面順著掌側破開。那手倏然一勾,一指,「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