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枝黃蟬有個英文名稱叫黃金喇叭;種在欄杆旁,熱帶的陽光和雨水日日交融,會讓面山的這片陽台很快就布滿黃金喇叭,每天太陽一探出山頭,一百支黃澄澄的喇叭就像聽到召集令的衛兵號手一樣「噔」一聲挺立,向大武山行注目禮。
黃金喇叭隔壁種杜鵑,是為了色彩。這株杜鵑將在「黃金喇叭縱隊」卸妝休息的季節裡吐出迷幻似的粉紅色花朵。退後兩步,眼睛稍微瞇一下,我彷彿看見淡彩裡噴出粉白,把粉紅層層漸次渲染出一片雲蒸霧集的氣勢。
然後種下十二株虎頭茉莉。小時候唱的「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都是清瘦單薄的小家碧玉,採下七、八朵可以包進一條小小的手帕,讓書包一整天清香迴盪。虎頭茉莉卻像江湖大哥,不怒而威,擁槍自重,他的槍就是那密密交織、重重包圍的花瓣,散發出令人軟化投降的香氣。晚上月光如水,流瀉一地,虎頭茉莉搖曳在柔黃的月色中,朵朵皎白,傲岸不群。
剛來潮州的時候,當然馬上就到傳統市場和附近的花店去偵查花市,發現花店擺出來的多半是已經紮好的花束,劍蘭加菊花,或者夜來香加百合,花型一致。我問:「有玫瑰嗎?」賣花人說,「玫瑰有刺啦。神明花,要幾束?」
神明花?我恍然大悟;玫瑰不能供奉神明,因為玫瑰帶刺。《道法會元》說,「鮮花不用雞冠花、石榴花、佛桑、長春葵,妖豔有刺者。」原來,我買花是為了取悅自己,鄉人買花是為了取悅神明。讀書人案頭的花,或妖豔或清麗、或奇峻或狂野,無不合適;神明案頭的花,卻必須清淨淡雅,一片冰心。
腎藥蘭
昨天開車去竹田鄉的天使花園農場買花,專門為了腎藥蘭的切花而去。年輕的農場主人讓我帶著剪刀進入園圃,彎腰花叢裡,一支一支剪下來。
一大束紅色的腎藥蘭插在清水玻璃瓶裡,有一種罕見的姿態。照理說,紅彤彤的一大把花,插在一起一定顯俗,但是腎藥蘭根本不屑你的尋常美學規則。它的絳紅花瓣質地柔軟如金絲絨,像白先勇的錢夫人深秋晚宴會穿在身上的旗袍,也像國家歌劇院舞台上堂堂垂下的古典紅絨布幕。
花色是正紅,給你一種人間爛漫的幸福感染,而五片花瓣裂成二大三小,以海星狀疏疏張開,使得原來可能太濃稠的美,一時又空靈綽約起來。花枝線條單純,主支往上,旁支往往就橫空出世,瀟灑地揮出水袖。
從來不那麼喜歡大紅大紫的我,竟然為紅色腎藥蘭的姿態傾倒。
朋友特別從台北下屏東來看我的潮州南書房。他吃驚地說,「你才下來兩個禮拜,可是黃蟬、杜鵑、茉莉花、桂花、美人蕉、薄荷草——看起來就像已經在這裡住了一輩子了。怎麼可能?」
我說,「那你還沒看到那一頭的菜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