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中,從鏡頭追隨男性裝扮的T媽日常行蹤,她╱他使人聯想到早於波特萊爾、班雅明所提出的「浪蕩者」。T媽(時而怠工)與女伴嬉遊戲耍於城市空間,她們在鏡頭下公然示愛、似無所顧忌,旁觀者也不詫異,開啟觀者對台北的嶄新、另一向度的城市經驗。
鏡頭轉入母親的前後任親密伴侶,她們描述男兒身的月女,浪擲千金、床上纏綿,語氣中有柔情,有的是揮散不去的怨懟。這些重要的細節使底層女同志的生活有了豐富立體之層次。但,等等,觀影者要繼續追問,導演口中其生活了近四十年的田野,是屬於私人的私密世界,她因為多重身份的優勢而能開啟這道門,可是,包含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這群人,她們是否被清楚告知採訪意圖,有意願以女同志身份於媒體出櫃嗎?
「浪蕩者」執法器出入人界與靈界,真實生活中,她似乎缺乏現實感。回到家,她與女兒隔著無形卻厚重的牆,生命中的敗壞殘垣,她不願再想起,導演女兒卻追索、迫問她真相與答案。
那場最具衝突張力的母女餐桌對話,在全片中,這艱難的對話雖長度僅數分鐘,但據導演受訪時所言,拍攝過程長達三小時餘。這場超越虛構電影所具有的戲劇性及震撼力,無疑是台灣、甚至在國外都將成為經典的母女對話。觀者如我,感受到沉重、甚而是酷烈。
去年桃園電影節的台灣紀錄片競賽,《日常對話》是十五部入圍片之一,五位評審包括:日本導演森達也、印度導演夏雪莉、台灣導演及詩人鴻鴻、中國導演張贊波與我,在評審會議首輪投票各選出三部晉入決審時,《日常對話》並未入列。影展競賽除了影片互較高下,很重要因素是評審的個人品味。該競賽優勝名單出爐後,應主辦單位要求,評審們也討論了《日常對話》,影片所涉紀錄片倫理爭議是討論重點。
我早前在桃園電影節紀錄片競賽中的版本(TIDF競賽版已刪除此畫面),看見畫面上出現三個機位,一具對準母親,一具對著女兒,另一具框住兩人對坐。三具攝影機像三架機關槍,形同新聞採訪中的「伏擊式採訪」,毫無預警的母親面對導演╱主角的女兒揭開遭父親猥褻的告白。
可是,問題還是要探究下去。果真只有這種形式才能達至「溝通」?或其實是製造影像衝突的手法?有長年採訪經驗的我,深知與採訪對象有適切的近距離,才能有高品質的對話,尤其是面對傷口,「傷口要很小心地呵護」。女兒的傷口也是母親的傷口,然畫面之始,從母女面部、肢體語言的敵意,可說已知對話不可能,與其言女兒對母親的告白,其實更接近一種以愛之名的審問。
之前屢屢抗拒採訪、從鏡頭離去的母親,這回並沒有逃遁。直面情緒崩潰的女兒,她沈默僵持、臉色脹紅,從否認到最後流下淚來。女兒的執念是,只有以攝影機才能完成母女關係的破冰儀式,才可撬開「媽媽你到底愛不愛我?」這顆蚌殼內的珍珠。母親雖始終未說,可是為何與如何,她才從受訪者反身成為導演女兒的陪伴者?
紀錄片工作者的倫理並不是非黑即白,而紀錄片本身是一種辯證過程,從另一個角度看,踩線或跨界的爭議也可能帶來對紀錄片可到達之處,形成新的探索。
曾獲頒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短片獎的導演 Thomas Lennon曾坦承分享段話:「當我想要製作出人們想看的好電影,我的優先考量便不會以保護你為先,而是要盡我所能地說一個有張力的、令人興奮且強大的故事。」他又說,我不會使用「背叛」這個詞,但我得到你的親密信任而做出與之違背的事,便會產生這種感覺。「這對對象和電影製作人而言,都是一個非常微妙和困難的時刻,而我正是喜歡紀錄片值得這樣的信任。」
這正是我想辨明紀錄片本質的起點。回到高達那句話,內在受傷的孩子,需要藉由母親招魂引領,目的是遺忘,走完辛辣艱辛之旅,她才能用全新的目光重新定義記憶,紅頭法師的女兒是否找到了歸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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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作家,資深媒體人,本文原刊《非常木蘭》,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