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完後,惠琴用月桃葉把「戰果」捆在一起,拖到剛才走來的路的頂端,找了片樹已經禿了的緩坡,一鼓作氣將整綑的柴推了下去。淺波的階梯不明顯,除了幾道剛剛他們走過的腳印外,沒甚麼稜角。生柴就這樣搭上了快速列車,一路向下滑。
惠琴跟友人們追在後頭。
「你有聽說嗎?有人說通緝犯就藏在這裡喔。」有人邊追邊說。
「真的嗎?」
「那是騙人的啦,小孩子喔你們,那麼好騙。」
友人們追在前頭一言一語說得很起勁,只有在最後的惠琴發出低低的啜泣聲,嘴裡喊著,「不要再說了啦,快走啦。」
「誰叫妳要走最後。」
惠琴用哭聲回應了那個人。
眼淚乾了後,差不多也下了山。可這樣的上山之路,每天都會重複,有時一天當中甚至還來兩回;上午一回,下午一回,連續好幾天,直到整個寒假都泡了進去⋯⋯
總算度過寒假的時節,白露過後又得再上山。
這次上山是為了拔仙草。
又是那些帶著光影的葉片圍繞著他們,彷彿迎接著他們的再度光臨。
拔仙草跟砍柴一樣,都要各憑本事。結伴上山的友人,在此時都化身成競爭者。誰眼明手快,就能獲得更好的戰果。惠琴是怕上山,也怕那些總是伴隨著陽光在墓旁一閃一爍的光影,更怕身後突然出現的黑影;但驕傲的她向來都是不落人後的,也從不願認輸。柴要砍最多,仙草也要拔最多。
可那回,惠琴輸了,輸給了一副空棺材。
就在她正因為發現了更多的仙草而喜孜孜時,同伴也發現了。她慢了半步,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被擠出仙草的戰區。未料,腳一離戰區,就跌進了一個深坑裡。
跌倒是常態,跌進坑也沒甚麼;但當惠琴頭一仰時,視線對準的是四面腐朽的棺木,被時間刷落的土塊凝結在木板上,如她的心跳。再次感覺到心跳的驟然跳動時,她摸到屁股下壓著的物品,那是一個沾著泥的鋼杯⋯⋯
散落在棺材裡的物品很快就連結起她的認知——這是軍人的墓。
但不管是誰的墓,惠琴僅確定這曾是有主人的墓,就夠了。
而此時此刻的她,正躺著。
怎麼下山的?惠琴再也不敢拼湊那段記憶。或許又跟前幾回走在最後頭一樣,一路哭著下山吧。
四十多年後,父親的墓也座落於鬼仔山附近。
曾經讓她恐懼的光影已經不見蹤跡,她從未有機會向人證實那是甚麼樹,甚麼葉,甚麼影,甚麼聲?
父親入金後,她又在半山腰處,聽見呼呼呼的哭嚎聲。
是來自於遠處的風,還是從記憶裡的棺木洩出的?她不敢求證。
可聲音一直都在,
在心底。
*作者曾獲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屏東縣作家作品集、吳濁流文藝獎、後生文學獎、教育部閩客語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著作《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三民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