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是屈原自我放逐的心路歷程。詩人以極為綺麗絢爛的詞藻與艱澀的詞彙,顯示自己的卓然不群但孤傲自絕的命運;以生動即興的比喻建構意象豐富的情境,描寫他涉江的情緒演變;用多變的詩句形式、抒情與敘事手法的並用,在前後幾段不同的語調中,揭露他內心的糾葛、矛盾與掙扎;以豐富的地方產物與俚語,彰顯他民胞物與的胸懷與對楚國的眷戀。
「旦余濟乎江湘」,在中國文學中,這是屈原渡過深水,不再回頭,進入人生另一階段,陷入斷絕經驗的象徵~風蕭蕭兮 易水寒。屈原雖了解其放逐的原因,也能從容赴義,但人在苦難中亦會迷失自己,無法堅持未來的方向。「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屈原在鄂渚登岸,回頭遙望國都,面對秋冬殘留的寒風,雖嘆息朝廷還有小人當道,但對故國仍有所依戀期盼。
屈原一開始還有自己的方向,有所依傍。但涉江陸行與舟行強烈對比出屈原無依無靠的心情與其希望的幻滅同時而來,讓他喪失了忍受最惡劣命運的堅忍。「乘舲船余上沅兮」,屈原逆流而上、飄搖不定,與風浪波濤戰鬥。人面對苦難時,所有的奮鬥目標會消失,沒有積極生活的能力。人所有的自我肯定,必須對現存情境賦予意義。因此,屈原從苦難中找到忍受痛苦的「意義」,給予他堅強的力量,在痛苦中自我肯定。
涉江強調自我肯定,不是否定別人;涉江裡屈原的自我放逐是自己「抉擇」的。暴政破壞人格的完整性,讓人不能說真話,使人喪失辯論真理的能力。屈原在「放逐」與「端直」間只能選一,他寧可端直而忍受放逐。
對社會最關切的人才會被放逐,屈原以「關切」作為其人生的目的與意義。被放逐的人喪失了其關切的權利。「哀莫大於心死」,屈原以最深的情感投注他的割捨,形成了他放逐後「自我否定」的存在。因此,屈原被放逐,他的端直帶來了「僻遠」—「蠻荒」讓他與人群隔絕,與文明「斷絕」,否定了屈原自己的人生意義。
涉江改變了屈原的文化理想、生命的意義與生活的方向。涉江是屈原生命歷程的轉變,包含了文明意義之追尋。「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涉江整個旅程是「沿流朔源」~走到深林,越走越到蠻荒的終點,越來越離開人群,走向孤單;但卻走到文明的源頭,讓屈原重思文明的意義。
文明如果喪失其精神,就徒具形式,不是文明了。屈原雖遠離文明(形式),很是孤獨,卻保有文明的「精神」,他不變心,仍是很端直。人的生命向外開展,能與他人(衆人)的生命交感結合,而形成生命的擴大,有參與感。屈原想尋求生命真實地向外開放,與衆人結合在一起,但他無法與人「假結合」。
當屈原不能真結合時,他的理想世界是與現實的混濁世界對立的。屈原的理想世界是人性的永恆真理,卻被現實否定了,因而產生矛盾。但透過歷史的關照,可超越此時此地,有「正道」的永恆性。
雖然人是非理想性,但人是逐步往理想開展的。所以現實只是開展理想的某一特殊的一步,因此屈原要在此時此地實現他的理想,在現世是不可能的。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屈原知命了,透過歷史的回顧,超越對現實的譴責。這是屈原要自殺前的心情,很接近耶穌殉道的精神。人類的歷史永遠是在朝理想前進的路途中;文明是從不理想到理想的永恆轉化。
屈原在真理的道路上踽踽獨行。當他愛道愛得太深,又沒法變心回頭時,只好殉道了。
*作者為退休駐美外交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