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把子女的生活責任加諸於自己,在人倫壓力下,又「挪移」到其他兒女身上。母親如殉道者以自我為獻祭,全然不顧自身體能的限度,為兒女付出的永遠不夠。老去的母親是否也深懷恐懼及不安全感,需要與兒女緊密相依。我並看見,她脆弱的「內在兒童」,自我始終沒有開展,仍然活在亟需他人(包括兒女)肯定的陰影下。
如今,手足風險成為討論議題,個人主義的社會使個人思考不背負手足責任的自由。事實上,人人應負自己的責任,即使親子、手足之間也一樣。我一步步辨識,即使是母親,我也無法為她的生活方式負責,扮演過度的孝道殉難者。
做為一個精神上的孤兒,我質疑既有的威權、範型、框架,這也包括愛與母愛。漫漶、猶疑於價值邊界,何為「模範」的絕對定義,我不明白。往「模範女兒」之路顯然抵達成謎。
有一個相對性的觀點,日本評論家柄谷行人以神戶少年A殺人事件等例,質疑「為什麼子女所作所為,家長必須負責?追究家長的責任?」對誰負責,是對模糊、實體不明的「世間」。而「人倫」、「世間」都有使親子關係相互綁架的可疑性。
親子關係是人際關係的一種,為何不能,還原人與人之間基於平等、自由、獨立的權利與精神去善待彼此?為了符合、強化一種人倫框架,多少剝削、自我剝削假愛之名?
我不想在母親節歌頌母愛。張愛玲抱怨,母愛這大題目,有太多陳腔濫調的文章。她擅寫「罪惡母親」,改寫了中國文學傳統的母親形象。母愛有許多變形,有的愛柔弱卻似蛛絲堅韌;也有操控子女的虎媽;在親子關係中缺席,以物質滿足子女的不在場媽媽。「媽媽是為你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往往使兒女終生充滿負罪感,甚至因母愛而窒息。
母愛是萬有引力嗎?失去了母親的曳引,太陽寂滅了,小行星是否互無關涉?母愛殉道者是否明白這一層,所以燃燒更烈?
我與母親相對互視,母親總是可以看出我的些微變化,「汝睏眠好嘸?看起來很累。」「汝胖了。」她的目光是我的定時量測計,我所不知道的自己或漲或跌顯露出來。母親瘦了嗎,更老些嗎,她的心舒坦平靜多了嗎?母親的生命如沙漏、一點一滴地流失,而我無法攫回那個曾經青春過的婦人。
那夜與母親見過面,我依然內心激盪難平。母親是不會瞭解我所一再重複的話,「每個孩子都懂得怎麼活下去,你不用太操煩。」
往生命之途,我們一前一後迫近終點。母親獻盡愛或竟是哀,她的晚年從未實現子孫和樂圍繞的美夢,所以她驅迫自己要做得更多。我也處於自虐,須一再檢視疆界的距離,避免因冷漠而成至親無緣者。
我羨慕普魯斯特與羅蘭‧巴特可以對母親充滿豐沛的愛,在母親離世後,寫出無盡的哀思。在母親面前,我壓抑一切,尤其不能顯現我的任何縫隙。彷彿被咒詛般,神聖的母愛光輝照臨不到一個女兒的心。若我像其他手足怡然地接受,母親的苦會更有回報嗎?母親,我們可以回到起點嗎,我睜眼看見你的彼刻,你額頭光滑、了無皺紋,我天生依戀母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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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作家。本文原刊《非常木蘭》,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