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壇曾經盛傳這樣的評語:「如果中上健次沒死的話,應該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儘管這些讚譽很大程度是出於哀悼傑出作家的離世,但從其作品本身來看,他得到如此殊榮亦是相符合的。剛開始,中上健次寫了幾篇以故鄉紀州熊野的「路地」(被歧視的部落)為舞台的小說,在雜誌上發表,之後以中篇小說〈岬〉獲頒芥川獎,當時他是個二十幾歲的新銳作家,也是二次大戰後出生獲得芥川獎的作家。作家高橋三千綱把他介紹給了出版界的天王見城徹,這為他的作品傳播起著重大的作用。順便一說,十餘年前,臺灣文學專家下村作次郎教授(與中上健次同為和歌山縣人),極為推崇中上健次的小說,曾鼓勵我翻譯這位作家的作品,讓更多臺灣讀者認識到異端作家所展現的日本當代文學的天空,聆聽一種迥異於日本流行文化的深切的回音。
在我的書架上,有許多中上健次(1946-1992)的長篇中短篇小說,包括他與文壇作家的對談集,一九六八年參與安保鬥爭的發言,以及專業期刊相關的評論解析。事實上,這些資料已足夠完整呈顯出中上健次的文學世界,撰寫一篇文章應當不成問題。不過,接下來才是考驗的重點:撰述者透過文本的解讀能否提出不落俗套而深刻的洞見?我經常在想,對寫作者而言,閱讀過於嚴肅的文本,有時候不容易發現作者最真實切身的生活面影,由於一種善意的輕忽而被遺漏在外,使得讀者與理解其痛苦與歡樂交織的源頭失之交臂。或許出於這個畏懼,我在讀書寫作上,向來與學院派寫作保持距離,生怕趣味盎然的題材,一交到我的手上,卻被我寫成僵硬沉悶的棺木了。因此,我習慣任由隨興漫讀開路,藉由好奇提供的動力前進,最終仍要找到有趣的切入點,我才要進入寫作的狀態。在此,我有個意外的發現,由出版人回憶作家的生平與交往,不失為一種新穎的視角,因為它可提供文本之外更為豐富多姿的作家生活面向,而非那種輕薄氾濫的八卦流言。
例如,根據出版人見城徹的具體描述,中上健次的身材很魁偉,有點像職業摔跤選手,儘管這個面貌可能被認為勞動者的形象,但與之交往仍看得出他散發著細膩的文人氣質。那時候,中上健次在羽田機場當裝貨推卸的工人,幹的是十足的體力苦活,所以他時常自嘲,若不以寫作小說補注財源,實在沒法維持生計。在直覺敏銳的見城徹(可參閱《編輯這種病》)看來,中上健次有寫作的稟賦,而且天生是個作家,也是被神選中的幸運者。他只要激發和督促中上健次全力寫作小說,日後必定能在日本文壇上隆起許多座小說的高山。
中上健次的身世坎坷,他出生於被主流社會歧視的部落(村莊),其成長的家庭背景關係複雜,他與異母異父的兄弟共同生活。他不識字的母親,始終被一種怪誕的想法纏繞,她確信讀書會使人發瘋狂亂,而像躲閃魔頭似的遠離文字;他的哥哥因莫名的緣故,自縊吊死在柿樹上,之後親族間又發生了慘絕的兇殺。中上健次遭逢的人生滄桑與經歷,與美國詩人瓦特.惠特曼有著驚人的相似。惠特曼在八個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二,他年輕的時候,就挑起家裡的生活重擔,豈知命運的鐵錘對他的敲擊格外沉重,四個弟妹有的精神錯亂,有的近乎精神失常。面對這種劫厄的撲襲,他總是把豪邁的慷慨敞向他人,但其自我若可能遭受毀滅,他就旋即退縮到安全地帶。由此看來,這些蝕刻已久的家族悲劇,確然把中上健次趕進了精神創傷的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