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余先生對宗教史的看法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非常一致的地方是什麼呢?是我們都希望在歷史背景下去研究禪宗。余先生對胡適是非常熟的,胡適討論禪宗的文字,他都記在心裡、如數家珍,他也非常贊成我們應該像胡適那樣從歷史和文獻中去研究禪宗,而不是對禪宗的信仰有什麼興趣。
他曾經引用過一段評價陳寅恪的話,說:「俞大維曾經說過,陳寅恪對佛教有興趣,但是他絕對不是信仰佛教,而是對歷史有興趣。」我想我們也是一樣的,所以後來我在《中國禪思想史》再修訂版的時候,還特意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就是〈仍在胡適的延長線上〉。這是我們很一致的地方。當然也有不完全一致的地方,比如說剛才孝悌兄講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這本書,我曾經跟余先生說,我對他的一些說法有點懷疑——新禪宗是不是能夠刺激出韋伯說的資本主義的計算、理性和天職?但是剛才我們提到余先生講的幾個關於禪宗研究的問題,還真是至今沒有討論好的問題。在學術界,我到現在沒有看到對這個問題很好的討論。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多地去看日本禪宗的研究,覺得日本禪宗跟中國禪宗確實有非常大的差異——它(前者)介入政治非常深。可是我們要回過頭來想,為什麼中國禪宗跟政治之間的關係(薄弱),是不是我們沒有發掘出來?或者說它本來確實就沒有那麼深?而我們的禪宗史研究,確實比較少讓禪宗落下「雲端」,回到政治、介入社會。
過了一年,2013年的冬天,我再次到普林斯頓去客座。那次余先生讓我看《論天人之際》的校樣,第二年就在聯經出版了。看了之後,我跟他討論了很多,他就跟我笑著說這是他最後一本書了,可我當時就說「那不是最後一本,你還欠了一本唐代的佛教和禪宗以及歷史的研究」,他當時笑了笑說:「我現在沒有精力,這事就交給葛兆光了」,我說我可寫不出來。我沒有余先生那種高瞻遠矚的視野,到現在也沒有能力寫出來,所以想起來也真是很慚愧。
討論禪宗是兩次比較專業、學術的長談,但是我在余先生的客廳裡與他談得更多的,可能是學術界的各種見聞。余先生一生閱歷豐富、閱人無數,又有全世界論學、訪學的經歷,肚子裡有很多掌故,我真的是從余先生那聽的太多了。無論是歐美、日本、中國、台灣、香港,無論是他的前輩、同輩、還是他的後輩……他比我們的閱歷豐富得多,我也確實特別喜歡聽他講這些故事。聽他講故事不僅是一種享受,而且長見識,其實更多的是讓我們跟著他一起進入學術史。
以前人所說的「掌故之學」,餖飣而且瑣碎。可是余先生不一樣,他心中有大的歷史判斷,總是能把這些東西放在思想和學術的大脈絡裡面,發現他自己所說的「暗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