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專欄:禁忌之書

2015-04-05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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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的根源在於「亂倫」。謙作是他的祖父與母親發生關係後生下的。小說最後,謙作的妻子也與其表兄犯下亂倫之罪,加上謙作與祖父小妾榮娘的種種情慾糾纏,要說背後驅動這部小說前進的力量乃「亂倫」兩字,恐一點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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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倫」這一禁忌,追溯其原始,自有基於種族繁衍的實際需要,其後經過親屬層級分流堆疊,遂成牢不可破的磐石,奠基於各種道德之下,其嚴厲之甚,或可由「亂倫=畜牲」這一貶抑不視之為人的民間概念得見一斑。日常教育系統之中,更是絕口不提,徹底否認其存有,或說「不潔」到連言語都「不可觸碰」的一種禁忌。儘管「不看、不碰、不說」並不等於「沒有」。

偏偏我所成長的1960、70年代的臺灣,恰恰是一個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世界,我們從家庭從學校所學到的,無非是「迎向光明,唾棄黑暗」八字,對於那些「不好的」、「不對的」、「不是的」,一筆抹銷就是了。因此,我們聽的是「淨化歌曲」,看的是電檢通過的電影,讀的是部定審查課本,甚至頭髮衣褲腰帶鞋襪,也都有其規定,每日檢查,以確保其不踰矩——國家主人翁亟需保護,所以得打造一個無菌室,或說將其腦袋洗得乾乾淨淨,潔白無瑕。

偏偏就碰到、還看出了那隻禁忌之手。

小說之中,志賀直哉筆觸淡然,描寫得很是幽微含蓄,若不細究,也無甚妨礙小說之閱讀。可雙魚座如我,神經似乎特別纖細,一旦瞭解書中所指涉,再經確認(書前譯者導讀),隨即生出某種罣礙,這一「違和」感覺,遠遠超過閱讀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的同性戀暗示,彷彿暗黑之中蹲踞著一隻黑豹,隨時要竄出將人吞噬入腹……。至此,我是萬萬無法於暗夜行路了。

只是,關於閱讀,關於人生,一切都難預料。去了的還會歸來。

17、8年之後,始終與直哉無緣之人,面臨人生的困頓與抉擇,單獨去到東部旅行。或因鬱悶,隨身所帶的書籍早早看完,小鎮也無任何一家書店,對於重度活字中毒者,其窘況有如毒癮發作。最後,東翻西找,竟在旅館逃生梯邊舊報紙堆中翻出一本書來:《志賀直哉短篇選》。本有些猶豫,但實在無有替代者,遂也如被硬推下水般讀了起來。卻一讀即入迷,用字的簡潔精確,描寫的細膩獨到,在在讓人嘆服。「果然不愧小說之神!」即使所寫仍以身邊瑣事居多,底氣卻通達普世的人生苦樂種種:

原來是一隻大老鼠被丟到河中,老鼠拼命想要游泳逃走。老鼠的頸子被七寸左右的竹籤戳穿,頭上和咽喉各露出三寸來。牠想要爬上石牆,有兩三個孩子和一個年約四十的車伕,對著牠丟石頭,但都沒投中,碰到石牆又彈回來。旁邊看熱鬧的人一陣哄笑。老鼠前腳終於攀住了石牆,但每當要爬上來時,竹籤就被卡住,結果又掉下水去。……。我不想看老鼠的最後下場。即使沒有看牠死,但牠那面臨註定必死的命運時,尚且全力逃生的情景,卻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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