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官司打的是過程,不是結果。例如我告劉泰英,第一次開庭,他來了,我沒來,因為我母親動手術,我請假;第二次開庭,他來了,我沒來,因為我動手術,我請假;第三次開庭,他來了,我還是沒來,這一次忘了是什麼理由了。總之劉泰英一張臭臉走出法院,看到一個人趴在他車頂上:柯賜海。從此以後,劉泰英就衰了。」──李敖
曾經搶遍電視新聞鏡頭的「抗議天王」柯賜海在廂型車裡孤獨的死去了。他這一生和台灣社會的關係,我想可以用「搭錯神經」來形容。
柯賜海是那種,在骨子裡,一輩子都沒有社會化的人,即成語所謂的「不可理喻」,傳統意義上的「怪人」。這從他多次出過家暴案和家庭糾紛就可以略窺一二。而在他最活躍的十幾年,我們也沒看到他有什麼真正的政治理念,對他來說,似乎繼續做這個「抗議天王」就是終極目標了,於是也沒有多去讀讀書鍍鍍金,甚至請人當槍手都沒有。
然而,在頭腦上,在身段上,他又有一定的聰明和手段,能夠部份的社會化,利用社會的規則,靠買賣房產致富,從而有錢可以養狗養牛,可以僱人幫他看電視排行程,讓他去做抗議天王,還可以請樂團給他寫了那首無法超越的神級競選歌曲〈抗議〉。
一個有錢的怪人,因緣際會又在大眾媒體時代和網路時代的交會期出了名,成了每個台灣人都認識的「抗議天王」。但儘管他如此出名,如此活躍,我們並不知道這個人心裡在想什麼。或許也沒多少人真的關心他想什麼,關心了你也會失望吧,因為通常我們從事藝文和媒體的,關心怪人、邊緣人,是想挖掘一些非主流的生命形態,甚至生活哲學,最好還有藝術(如香港的「九龍皇帝」曾灶財),用來照見所謂「正常」的主流社會、文明規制的缺陷,又或者藉關懷弱勢取得一點道德優越感,但這兩種思路在柯賜海那裡都行不通,一因為他有錢,二因為這個人實在並沒有什麼哲學思想好挖。
所以「文青」的神經和柯賜海搭不到一起,或者說柯賜海的神經本就無法和任何人深交,和社會、和法律也只能攪成一種夾纏不清的狀態。但神奇的事情就在這裡:不能深交,可以淺交。在淺碟化、娛樂化的電視媒體生態下,柯賜海在我們心目中取得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我們就喜歡看到這樣一個怪人,去跟那些厚臉皮的政客和僵硬的公權力搗亂。
柯賜海沒有理念、沒有主義、不可理喻,在此就不是缺點,反而是優點,因為有理念就一定有我不能同意的地方,能講道理,我就更要不爽他那麼搶鏡,還要提防什麼勢力去找他結盟,教他來代言。但這兩個問題我們都不必擔心,因為沒有人能和柯賜海搭起神經。這就是:「有」不如「空」,「空」不如「亂」。以前的馬英九和蔡英文是「空」,極力經營形象,讓人以為可以寄望;而柯賜海是「亂」,大家從第一眼就能直覺看出這人沒什麼可以寄望的,於是反而放心了。記得某期《壹週刊》給他做過專訪,還故意拍了一些「鐵漢柔情」、「認真的男人最美」之類風格的照片,超爆笑。
時代終究要往前走,人也要老。如今的網紅時代,人人可開直播,人手三個屏幕,你還想搶盡新聞鏡頭,除非有孫大聖化身三千的本事。像柯賜海那樣年輕時靠房地產發財再來玩,也不太可能了;想著拚流量接廣告賺到房產的網紅是不少,然而大家都可以從他們各種刻意脫線的言行中看出令人厭惡的功利算計。也就在這時候,我們或許會偶爾懷念起那本質就是脫線,而且自己花錢,搗亂也純就是為了一個最經不起深究的「為民請命」概念的柯賜海。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