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自由民主也未必會因為這種誘因結構就註定完蛋。只要運作完善,自由主義國家還是會有某些要素來防止崩潰。雖然這或許也只是陣營之間一觸即發的僵持,但以下五個條件結合起來,還是能緩解這個問題。
第一個要素是不同陣營之間平衡權力的行為。如果沒有哪個陣營特別強大,那麼對任何陣營來說,嘗試奪取國家都不是明智之舉,因為這幾乎一定會導致內戰。就算有個陣營特別強大,它也有本錢遵守規則、連選連任、以自己心中最好的方式長期治理國家,而不需要建立永久政權。唯一的危險局面,是有某個特別強大的陣營認為自己會逐漸失去實力。這會誘使他們在下台之前破壞自由民主體制,這個道理就像是所謂的「預防性戰爭」(preventive war)。不過就算發生這種事,對立陣營也一定會平衡這個衰落中的強大陣營。
第二個條件是各個族群之間要有身分認同交集(crosscutting cleavage),而這也是自由主義國家裡常見的現象。多數人對政治的看法都是來自錯綜複雜的利益。同時各式各樣的議題也會催生不同的陣營,因此社會上的陣營也不會都跟同一個議題有關。這兩件事加在一起,意味著大家多少都會在某個議題上站在相同陣營,又在別的議題上站在衝突的陣營。結果就是不管哪個陣營想要奪取國家、終結自由民主,實行起來都會非常複雜。
第三點借用涂爾幹的話來說,就是有機連帶(organic solidarity)。自由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多樣性,讓經濟變得高度相互依賴。所有人在經濟層面上都是徹底交織在一塊,必須仰靠其他公民才能舒服過活,最重要的生存也是同理。萬一有個陣營想要征服全國,就很可能爆發內戰,摧毀這種連帶並重創整個社會。
第四個條件是國族主義。自由民主國家說到底,還是擁有深度文化根基的民族國家,公民之間同樣的習俗和信念可以化解彼此之間的差異。其中最重要的信念,至少對多數人來說,一定是普遍堅信自由民主的價值,特別是屬於自己的自由民主國家。換句話說,自由也是民族認同的一部分。公民同胞對於社會的基本原則,仍然會有重大的差異,社會也不免分成許多陣營。但是把自由民主當成民族認同的一部分,這種信念也可以是一種社會的黏著劑,而這是自由民主之理論本身所辦不到的。
第五點是「深層政府」(deep state)。自由民主國家跟所有現代國家一樣高度官僚化,有著眾多由永業文官組成的大型機構。有些官僚機構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國家不受內憂外患所擾,因此必然會有可觀的權力,才能捍衛既有的政治秩序。這些機構多半能獨立運作,不受政治干預,所以多半不會支持特定陣營。比方說,英國公務員對保守黨和工黨政府就同樣忠誠。不過有時候官僚國家也會被某個陣營所把持,一九三〇年代的納粹德國就是一個例子。
最後,以上的制衡要素,至少有三個會隨著時間漸漸增強,因此成熟的自由民主國家應該會比初生者更為堅韌。時間愈久,社會的成員就會更加相互依賴、更受國族建構影響、深層政府也會更加有力。因此內部陣營之間的競爭,並不代表自由主義國家註定分崩離析。
然而放到國際層面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為美國芝加哥大學政治系教授,專研國際關係理論與美國外交政策,其著作《大國政治的悲劇》中的「攻勢現實主義」補充了傳統現實主義理論,其思想受決策圈與學術界極高的重視,奠定其國際關係學界的大師地位。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大幻象: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政治現實》(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