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機會上學習字,他說:各位新聞界的前輩,你們都是我的老師,我是看著報紙自己研讀,才識字,讀佛經,講道。這是我創設這個奬項的原因。
當時台灣的新聞界已經淪落,老一輩的感慨不語;新一輩的人靜默不語。
整場的空氣,瞬間凝結。
幾年前,星雲大師已經數度中風、病危,又奇蹟活過來。我2019年最後一次探訪他,他身邊的人特別安排我參觀佛陀紀念館,知道我身體不好,還用小車在紀念館中穿梭。他們輕輕告訴我,大師身體不好,我們不告訴他你幾點到,否則他會撐著身體見妳,他需要休養,請妳體諒。
我馬上問:那我是不是該走了,別打擾大師呢?他們說:他盼了好久,知道你得了肺腺癌,還要我們特別為妳祈福。
「盼」,在一位大師身上是什麼意思?
我走到他見客及休息的大樓,已經雙眼失明的星雲大師就站在大門口。當時仍有秋風,雖是南部,仍冷意十足。
他挺立的站在大門外,我吃驚地趕緊跑上台階。那一年,他已經94歲了,也已經生了大病。
直到我們一起上頂樓時,他才坐著輪椅。
我問他身體,他說:「對於死亡,我早已準備好了,就怕他們(指弟子們)沒有準備好。」
記得一回在相同頂樓辦公室見他,是八八風災之後。佛光山在最短時間內,安置了近四千位災民。下午三時接到高雄縣政府電話,傍晚已經志工全面動員。
準備好數千件衣服,馬上洗個熱水澡,吃頓炒熱米粉,熱湯,⋯⋯才有回到安全之處的感覺。
原本神聖的大佛堂,成為災民打地鋪有熱毯棉被皮箱的居住地。
我到訪的時候,已經時隔八八風災約一週,災民失去家園,也怕未來生活沒有著落,惶惶不安,經常有糾紛;甚至包括反對佛教的宗教信仰以及反對吃素食。
當弟子在頂樓辦公室向星雲大師報告時,星雲大師望著高屏溪沿途掏空的路基,他下了指示:附近餐廳也是災民啊,就讓他們在那裡用餐,吃肉,也算對鄰居的幫助。
至於他們拒絕佛像等,星雲大師更認為自己疏忽了,他們信仰的是長老教會,希望弟子趕緊找到他們的牧師,在這裡找間沒有佛像的房間,由熟悉的牧師陪伴他們。
當時清淨優美的佛光山有一部分也是災區,但滿地都有尿酸味,蒼蠅飛舞。師姑們打掃時,若聞到有災民隨地小便,自然以水冲洗。結果她們都被星雲大師教誨了一頓:「災民已經沒有家,到這裡寄居,妳們雖然面帶笑容潑水,不是趕人嗎?有時候,我們也要學習山上人的生活方式。」
記得2019年我最後一次離開時,以為在辦公室就此道別了。那知到了一樓,星雲大師又站在門口送客。前面一排媒體,我請他趕緊回房休息。接受採訪約5分鐘,一個記者用眼神暗示我,星雲大師還站在大廳。
我又小步跑進去,有點喘,他說:「我一定要送別妳,看見妳上車。我們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相見。」
那回見面後,我去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之後回來,就是COVID-19⋯⋯在防疫考量下,他不怎麼方便見客。我自己身體也愈來愈差,走不了坡路,心中惦著:好一點時,一定再去拜訪大師。
好一點時⋯⋯
歲月就是這樣,兩年前他高挺的身體對我揮手,一直揮手⋯⋯
面對死亡他充滿智慧。或許他已經知道,那次就是我們此生的訣別。
*作者為知名主持人。授權轉載(本文為系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