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政良專文:下海(micelem)─不要被第五道浪拿走

2023-05-1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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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透過必須穿越第五道浪的阿美族自由潛水漁獵者的日常生活實踐,探索其透過身體實踐不斷累積的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內涵與性質,並進一步詮釋這些近岸海洋傳統生態知識的系統性與因應社會與環境變化的動態性。(資料照,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提供)

作者表示,透過必須穿越第五道浪的阿美族自由潛水漁獵者的日常生活實踐,探索其透過身體實踐不斷累積的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內涵與性質,並進一步詮釋這些近岸海洋傳統生態知識的系統性與因應社會與環境變化的動態性。(資料照,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提供)

我今天下午提前下班,與Kinam相約到長江下海打魚,1因今天吹南風,長江南邊有突起的陸地,在南風吹拂之下,海域較不受南風的影響。我到家先整理裝備,出發後就轉到Ance家找他一起下海,Ance的媽媽在前院正在編織網袋,抬頭回應我Ance正在睡覺,因此我硬生生地把Ance從房內叫醒。Ance睡眼惺忪且帶點倦容地回應我,他待會要自己騎機車去海邊找我和Kin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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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也剛從臺東市下班的Kinam在長江會合後,兩人換好裝備,在岸邊各自點了一根菸,將兩顆檳榔放在岸邊的礁岩上。Kinam雙手持著點燃的香菸,面對大海,口中念念有詞地請海上而來的兩位祖靈保佑我們平安下水,滿載上岸。說完,我們就同時下水打魚了。

約莫兩個多小時後,我和Kinam上岸時,就已經看到Ance已經在岸邊等待我們。

我們上岸後,Ance對我們說:「我媽媽在阿良離開之後,就跟我抱怨,為何我都不下海了?」

Ance在一年前,也是我經常一起下海的潛伴,潛水打魚功力也很好。但是自從他去年生了一場病以後,就不再下海,裝備也都不知道失散到哪裡去了。

今天我也打得不好,沒有幾條魚,聽Ance這樣說了以後,我給了他一尾co’in(倒吊魚)帶回家給他的媽媽。

——2017年3月30日田野筆記

當我聽到Ance的媽媽抱怨著自己的孩子都不再下海後,腦海中馬上浮現之前我的母親透過臉書得知我開始下海潛水打魚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我表示反對我下海打魚,並且試著阻止我之後再繼續下海。相較於Ance的母親對於他的孩子不再下海打魚的失望,我的母親反而是憂慮與擔心。這個小故事大概就可以看出不同文化中對於相同行為的不同觀點與解釋。

另一個故事同樣經常在我和我的潛伴身上出現,同樣可以看出潛水打魚這樣的行為在海岸地區的阿美族部落中不只是單純地休閒或運動而已,而是具有其高度的文化與社會意義。我與我的年齡階級級友兼潛伴Kinam每次在準備前往海邊下海潛水射魚前,2都會習慣性地在部落裡的「等我」雜貨店購買檳榔、礦泉水與香菸。「等我」的老闆夫婦以及他們那些經常在店裡集合的族人們大多已經進入耆老階級,總是在我們結帳的時候寒暄幾句(蔡政良 2020b):

“tayra i riyal kamo saw?”

你們要去海邊嗎?

“hai, tayra i riyal kami.”

對啊,我們要去海邊。(我們也總是這樣回應著。)

“makapah ko riyal anini, o pinangan no kaph.”

今天海很漂亮,年輕人這樣就對了。

 

riyal是阿美語中「海洋」的意思,但是將翻譯成華語時,老人家經常用「海邊」來指涉riyal。去海邊,在阿美族人的邏輯之中,並非一般人認知的去玩耍、去放空、去尋找靈感、去「傷心太平洋」,也不是去「望夫崖」之類等等的概念,而是要去海裡拿海貝、海菜、海膽、章魚、龍蝦、漁獲等食物(同上引)。在我居住的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社群中,自由潛水打魚是一個已經被視為傳統上彰顯阿美族男性社會與文化位置的外在行為表徵,不僅僅是老人家對於年輕人的期望,亦彰顯了到海邊潛水打魚這件行為本身的高度社會與文化意義。換句話說,「海邊」在阿美族人傳統的認識中,是賴以為生的自然,同時也是再現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社會與文化的場域之一。

人在太平洋畔身不由己

我是在某種程度上「被迫」地進入阿美族人潛水打魚的世界。我自從2011年開始在臺東大學任教後,即定居在海邊的都蘭部落中,也是我博士論文的田野地。住在海邊的日子,每天馳騁於東海岸,來回於校園與部落之間,介於海岸山脈與太平洋的臺11線省道,其實也預示了自己將會深陷於穿梭在陸地與海洋之間的生活型態。下班時,有時尚未回到家,級友打電話來相約海邊見面下海,我就直奔海邊往海裡跳;休假時,有時大腦還沒清醒,級友打電話來相約下海,我也馬上整理裝備上車後往海邊跑。有時一天最多能有6到7個小時分成2、3次在海裡頭;沒有下海,待在陸地的日子,皮膚總是覺得癢癢的,渴望獲得太平洋牌的潤膚乳液。開始下海學打魚之後,我彷彿是中了邪一般地著迷。但事實也非如此單純,我定居的都蘭部落社會結構與文化運作的模式,也扮演了相當積極的角色,簡而言之,就是「人在江湖,身體不舒服」。換言之,作為一名定居在田野地的人類學家而言,我無法像一般人類學教科書所說的田野研究方法,以研究計劃、進入田野、離開田野的3階段模式來進行我的研究,因為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我的研究範疇。

我從2011年左右開始即刻無可避免地在日常生活中穿梭在海洋與陸地之間。那一年開始,我在部落的年齡階級已經來到了準中年的階段,再過4年,我的階層就要成為部落年齡組織中的mikomoday(策動組),舉凡部落的儀式與公共活動,都得由策動組這個階級負責,一任5年,責任與權力都很重大,因此階級內的成員們其實是有點忐忑不安的。階級內大家隱而不宣,心知肚明地把壓力往肚子裡吞,這也是我們階級成員肚子都很大的緣故吧。雖然大家不說,但是在這個等待接任策動組的那幾年階段,有趣的現象發生了,多數階級內留在部落的成員們只要有空,就會一起相約到海邊,帶著打魚的各種裝備與工具,跳入海中打魚。上岸後一起殺魚、煮魚、吃魚、善後的儀式性過程,讓凸肚中的壓力,隨著海浪的節奏跳舞一下。同時,也透過這種過程,在面對海中的各種不可預知的危險狀況,一同下海打魚成為一方面再確認彼此所屬同一年齡階級的集體感之外,另一方面也在磨練彼此的默契與膽識。上面階級的哥哥們在我們當時的那個階段,也是如此。

本來只是莫名其妙,傻傻地隨著我的階級成員學習下海打魚,目標就是可以打到不會被笑的魚種和尺寸而已,只是沒想到,無數次的下水打魚後才發現,這裡面的知識體系與所需要的技巧複雜得要命。這些知識與技巧,對於一個不在海邊長大的自己而言,短時間要理解或學會恐非易事,況且還有危及性命的風險。若要用所謂的訪談來跟部落中的老前輩們學習這些知識,根本是緣木求魚,因為大部分的打魚高手在日常中經常是較為寡言的一群人,唯一的途徑就是參與觀察,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研究工具,慢慢地摸索與練習。另外一方面,關於潛水打魚的相關人類學研究也相當少,國內部分首屈一指的大概就是夏曼.藍波安了,他將自己在蘭嶼打魚日常中用身體探索海洋與達悟人之間關係的過程洗鍊成了一本碩士論文《原初豐腴的島嶼—達悟民族的海洋知識與文化》(2003),更昇華成許多本膾炙人口,多國翻譯出版的海洋文學系列作品。換言之,國內除了夏曼藍波安,似乎沒有其他的人類學相關的知識,從自由潛水打魚的角度聚焦在海洋或者海洋與人的關係上。這是一門無法在課堂上探索,也無法從前輩中透過訪問學來的知識體系,看起來,似乎非常適合人類學的參與觀察田野方法來理解與詮釋。

全世界各地許多居住在海邊的人類很早就有自由潛水打魚的活動了,例如在埃及出土的壁畫顯示,5,000年前的人類即已經使用魚叉等工具在岸上或者在小船上進行射魚的行為(Hamilton 2015 : 6)。到了當代,有一部分地方從過去較偏向生計面向轉換到現在則將之視為一種極限運動。自由潛水指的是不使用水肺作為水底呼吸的潛水方式,以憋一口氣下潛的方式進行,因此待在水裡的時間有限。潛水打魚由於目的在透過自由潛水的方式使用魚槍射魚,水中動作增加耗氧量,一般說來,只要能在水中憋氣超過1~2分鐘,就已經相當厲害了。當初我開始學打魚的時候,仗著自己以前在學時是游泳隊成員,原本以為只要自己水性還不錯,拿著魚槍潛入水中,想像如同許多打魚者在youtube影片中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優雅與從容,看到魚就直接將魚槍的鏢彈射出,即可命中魚兒,然後帥氣地帶著漁獲回家吃晚餐那樣的浪漫。但實際開始打魚後才發現以前電視布袋戲中的那個壞蛋,藏鏡人,他說的是對的:「代誌毋是像憨人想的那麼簡單。」

說實在的,自由潛水打魚的進入門檻除了要會游泳與潛水外,還有更多的技巧和知識得學習,否則輕則槓龜,重則受傷,甚至致命。例如,我在第2次的夜間潛水漁獵活動中,才下水沒多久,手電筒就壞了,一個人孤單地漂浮在幾乎完全漆黑的海面上,說不害怕是騙人的,還好有一同潛水的年齡階級級友相助,才得以平安上岸;也曾經在一次的潛水漁獵中,聽到級友的呼救聲,在大浪中奮力地與另一位級友將呼救者拖上岸,他因恐懼而慘白的臉我至今印象深刻;更有2次我在海中與大浪打架,最後不敵,海浪把我的面鏡與隱形眼鏡一併搶走,我只好連滾帶爬,在一身是傷的的情形下,帶著近視500度的模糊視力,一顆一顆的抱著礁岩滾上岸。之後沒多久,即便我沒戴眼鏡,會看來面露凶光,但我還是找了醫生把近視給雷射掉了,就是想要沒有心理壓力地繼續打魚。久而久之,開始逐漸理解了海浪的節奏,學會了算浪以及跟海浪一起跳舞的默契、逐漸看得懂近岸流水跑的方向與力量,也懂得抓住跟著月亮行動的潮水模式、不同的風向與季節造成的海水變化、各種礁岩魚類或水中生物的習性與「性格」、辨別龍蝦公母的方法、選擇下水與上岸的路徑、還有許多部落族人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等。

透過這幾年來如同中毒般地投入自由潛水打魚,雖然還無法稱得上是高手,但是至少還可以在海況還可以的海中撿些新鮮的海鮮足夠家人與朋友食用,跟左鄰右舍交換新蔬菜,或者跟南方的異族交換山產。於是,也自然而然地開始逐漸領悟了部落族人與海洋的關係,以及對於海洋本身的認識。只是同時,也出現了更多的疑惑,想要進一步透過體會打魚人的身心靈來嘗試理解。例如,為何我一開始學打魚的時候,老婆不放心,老媽也擔心,但是我的級友卻因為身體微恙無法到海中打魚的時候,卻被他的母親難過地問為何他都不下海了?顯然這之中有明顯的族群對於海洋的認知界線,那又是甚麼?為何我的階級和上面哥哥的階級,有許多都同樣在準備接任策動組的前幾年開始大量地結伴下海打魚?為什麼有一種魚(雷氏胡椒鯛)會被視為kakita’an no foting(魚的頭目)?為什麼鸚哥魚也會被族人視為珊瑚礁生態的指標性魚種?為何許多漢人不喜歡吃的倒吊魚卻是阿美族人的珍饈?又例如當代的族人有許多人旅居在外,年輕一輩的還會繼續打魚嗎?如果打魚的文化消失了,族人對於海洋的知識是否也跟著消失或者會有什麼樣的變化?當代將自由潛水打魚視為一種極限的休閒運動,那種追求深度和大魚的專業自由潛水打魚者對於阿美族的打魚文化又有何影響?海洋環境的變化以及國家對於海洋的管理政策又會如何影響部落族人的社會生活與文化?就部落打魚人的觀點而言,又是如何理解最近十幾年來海中的獵物急遽減少的現象?以及部落族人又是如何行動來回應海洋資源的危機?等等問題。

在進入探究這些問題之前,我要介紹本書書名「第五道浪之後」的由來,乃從aka la lima這句阿美族諺語延伸的意義而來。這句諺語可以清楚地再現都蘭部落阿美族人與海洋長期互動之後,串聯起都蘭部落阿美族人的價值觀與海洋之間的互動,是如何被展現在語言上的。

aka la lima「不要被打敗」

都蘭部落阿美語中有一句俗諺aka la lima,意謂「不要被打敗」,多半來自長輩的勉勵之語,鼓勵後輩遇到困難時不要輕易放棄,勇於面對。這個勉勵他人突破困境之語,其實來自都蘭部落阿美族人與海洋長期互動下產生的知識作為一種人生哲理的譬喻。aka la lima直接翻譯為「不要被第五個拿走」,「第五個」指涉的就是人或船要出海時所遭遇的第五道浪(saka lima a taperik)。

「第五道浪」是一種關於近岸海浪現象頻率的修辭,並非精確計算的數目。近岸的每一道海浪的力量大小皆不太相同,通常是幾道小浪後,會有1到2道的大浪,而這個接續在小浪之後的大浪,就被稱為「第五道浪」。阿美族人不論是從岸邊划船入水出海,或者直接游向外海進行水下漁獵活動,都必須想辦法穿越近岸的碎浪區域,通過「第五道浪」之後,進入海浪較為平穩的外海從事漁獵相關的活動。

本書即是透過必須穿越第五道浪的阿美族自由潛水漁獵者的日常生活實踐,探索其透過身體實踐不斷累積的關於海洋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 TEK)內涵與性質,並進一步詮釋這些近岸海洋傳統生態知識的系統性與因應社會與環境變化的動態性。

*作者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現任國立臺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教授兼任南島文化中心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第五道浪之後:阿美族水下獵人的海洋知識與傳統海域的保育與管理》(蔚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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