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想談一談珂拉琪,但長文一直沒寫出來,還是在此把重點講一講吧。
珂拉琪樂團是「後太陽花時期」台派文青的表率。他們面對的主要問題是,好了,把國民黨選下去了,本土政黨上台了,貌似不用再搞運動了,可是生活與社會並沒有變得比較好,舊問題還在那邊,新問題層出不窮,你想抗爭,一不知道該找誰去對抗,二是你就算真要抗爭什麼,你也再找不到從黨外到太陽花那種「國民黨一倒,台灣就會好」的「偉大的幻覺」(Illusions of Grandeur),因為現實已經告訴你「不會」了。這就是齊澤克酸過好萊塢的:「他們永遠不敢拍革命成功後的第二天」。
繼續打落水狗沒勁;或曰打真正大魔王中共、美國或整個資本主義帝國主義極權主義結構,且不說打不過或不敢打,最重要是你就算去打,也再給不了、得不到那種最能燃起激情的「偉大的幻覺」。這在政治上是年輕人走向成熟的契機,在藝術上就是死局。那怎麼辦?
珂拉琪的答案,就是回滾(rollback)。回去,回到70年代、50年代、40年代,去神入那時的政治受難者,去致敬,去想像那種純粹。
但他們又不把主視角放在革命者、運動家本人,那樣很容易又流於陳腔濫調,且須面對「你這想法和做法真的對嗎?」這種須負起責任來回答的現實考驗,這便會破壞那「偉大的幻覺」。珂拉琪的做法是,聚焦到受難者的家屬,或者被時代裹挾的普通人。
在〈萬千花蕊慈母悲哀〉〈這該死的拘執佮愛〉幾首台語歌裡,他們刻畫一個妻子,給出線索但不明寫說丈夫因為搞政治運動被殺害了,這位妻子原先只是普通人,經過反覆的折磨掙扎,最終也不好說自己算不算終於理解了丈夫的路途和理想,但就決定接過那份遺志走下去活下去。這是「受到感召走上英雄之路」的母題,在這個階段,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最能感受到「偉大的幻覺」,並且尚不須處理各種棘手的具體問題。
在〈MALIYANG〉幾首日語和阿美族語歌裡,珂拉琪刻畫了另一個形象:歷戰歸來的原住民士兵,無力面對也不是很懂風雲變幻,只得唱著無常、物哀和「歸去,歸去」,回到山林裡,回到還有靈的家鄉。對主人公而言這是回家,對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而言,這是從現代逃逸出來,從無解的問題中逃逸出去。用傳統文學術語來講,這就是「隱逸」,和入世大丈夫的英雄路相反,而相反相成的兩種粹美和浪漫。
藉由把主視角放在這等小人物上,珂拉琪做到的,表面上看,是如他們團名的「拼貼」,卷黏起時代的碎片;庸俗點說,是做出一個能在文青評價體系裡立於不敗之地的價值。但我們不宜只用這種機心來解讀、貶低他,我們要看他的真心。珂拉琪之所以確實感動了許多人,我認為關鍵就是他們給自己真心的問題找到了答案:「太陽花之後,還有什麼能感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