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得不好,是最大悲哀:《楊牧書簡─致瘂弦》選摘(1):

2023-09-16 05:40

? 人氣

作者楊牧(1940–2020),本名王靖獻,筆名葉珊、楊牧等,曾任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兼中國文哲研究所所長、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圖/取自楊牧臉書)

作者楊牧(1940–2020),本名王靖獻,筆名葉珊、楊牧等,曾任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兼中國文哲研究所所長、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圖/取自楊牧臉書)

如果…或許他還在柏克萊教楚辭:一九六六.十一.廿九 柏克萊→愛荷華

透過<Google新聞> 追蹤風傳媒

瘂弦:

十一月七日信收到,前兩天並收到這期《創世紀》。洛夫的〈西貢〉詩不壞,〈和尚在開會〉,很有些詩人的幽默感,讀其詩如見其人 — 但他的凶猛語言顯然不在詩裡,莫非這也是種失落呢?維廉的詩我還是不敢置評;我不知道這樣寫是不是一條路,非常懷疑。《創世紀》大體說來,仍走的是老路子 — 我覺得可以用「腐敗的現代詩」來形容,那幾個新名字都沒有新作風,表面上奮勉鷹揚,實則仍(在現代的蠱惑下)死氣沉沉,惹人厭煩而已!

你寄來的煙灰缸已代送陳教授,他非常喜歡,讚美你的趣味很高。他收到你的信,曾告訴我說:「瘂弦非常禮貌,說話得體而不失誠懇」。

詩開始寫了沒有?我月來試寫兩首短的,成其一,擺在抽屜裡等着潤飾砍斧。學問做是做,詩如寫不好,還是最大的悲哀。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詩經》,很有些收獲,擬做一〈詩經草木名物考證〉的論文。

我一旦鑽進了舊文學,沉醉得不能自已。古代的東西固是陳舊了些,但比「現代」的東西和氣些,有趣得多。記得洛夫為文曾說:「我最大的享受是讀現代詩」,我有時覺得我最受罪的是讀今天臺灣的現代詩。我深愛古典,故紙堆的生活恐怕要這樣發展下去了。

關於你詩的翻譯,你如有興趣,可到圖書館去翻出余光中,葉維廉和我的M.F.A.碩士論文來,三冊中均有你的詩,假定華苓要譯,也可讓她參考。

《燈船》寄到後,我會為你寄去;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在「做工」。我譯的羅爾卡詩發表後你看到沒有?那是在愛荷華最後幾個月的成績,全部在Kirkwood公寓裡做的。到加州來以後,我敢保證三年之內不可能再有時間做這種爽心悅目的工作。

我弄德文弄得很起勁,一天至少讀兩小時,我希望你弄英文弄得比我勤。我想你如能一天埋首搞三小時英文,出門練練會話,一年下來,一定大有可觀的。莊喆今天自密西根來信,我才知道你們有芝加哥之遊,你們看了多少個博物館?芝加哥是我最喜愛的美國都市,遺下許多懷想,也曾和光中在湖濱大道上狂行過,在美術館一同看後期印象派的東西。全美國的博物館中收集後期印象派作品收集的最全的是芝加哥,比紐約還好。還有,芝加哥是聞一多的。

最近我做了一個考證。看聞一多的生平,發現公元一九四六年加州大學(本校)曾邀請聞來此講授古代中國文學,時聞在昆明,熱衷政治,馮友蘭勸他接受,他堅持不允,執意回北京 — 「北京的青年需要我」 — 不久他就死了。這件事令我黯然良久。否則他說不定到今天都還在柏克萊教《楚辭》呢。

我已見到劉大任(在此讀政治學),《文學季刊》也看到了,有我一首詩,光中一首詩。對了,我新寫的詩題目叫〈四月二日在密西根與光中同看殘雪〉,不讓唐人專美於前。

葉珊(註:楊牧的的另一個筆名)一九六六.十一.廿九

多來信。一年以後我們一人保存一束對方的信,整理起來,也非常有意思的。

 — 又及

受學院所累,成了死氣沉沉的學者:一九六七.三.廿八 柏克萊→愛荷華

瘂弦:

乘開學前好好寫一封信,你的來信已收到。未收到前我已從楊璞信裡(她調去臺北做事)知道橋橋病情,非常恚懷;你說現在已經出院靜養,我從楊璞處所得消息橋橋卻好像還住院,大概是發信時間不同致有此差池!

國內的人常常怕我們在外耽心,大事報小,小事報無 — 當然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父母,無事報小,小事報大 — 我想我們在衡量時都要小心判斷。

你留下一年,當然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我雖一直主張你回去(正如主張我自己回去一樣),知道你能留一年,多看些東西,多學些東西,也非常高興。週前我予華苓信提到,你此事大約應循官方辦得合乎法規才算安全,因為坽你是軍人夌你接受了在華基金會的旅費。假如軍方不高興,儘可以照會基金會通知美國政府送你回去,因為你接受了旅費有此合作之義務,如此回國,則軍方一定也大不高興,事情就糟了。你說安先生寫信給蔣部長,結果如何?但願一切如意,否則你不妨小心考慮一下,免得吃虧了。

你正式註冊了,是好兆頭壞兆頭我一時不敢說。我現在自己是徹底地向學院低頭了─被學院所迫害,害得鋒芒全無,我後悔選了讀書做學問這條路,但我不得不拼了命去幹,做一個死氣沉沉的學者。半年內我寫了三首詩,這是使我痛心疾首的一件事。你好好小心,不要被學院征服了,否則於詩無益,只有大害。

據說《現代詩選》已出版,你收到了沒有?我一直沒看到。編得好不好?你到底寫了詩沒有?不要開玩笑,這是我們最值得驕傲的事,別的進步了,固然好,但是假的;只有寫了好詩,才是真榮耀真幸福。我來美國第三年了,一直只看到自己是個從頭到尾的中國詩人,而且我認為中文是最美麗最合用的文字,我可以為五斗米讀英文書,寫英文詩和英文論文,說英國話,吹英國牛;我始終是要做完好的中國詩人;你可否與我共勉?好好寫詩,不要被美國的那些東西衝昏頭了,老友!

我相信暑假裡我們會有機會見面。到時大家拿幾首詩出來交換着看,拿不出來的該打屁股買酒請客。少聰四月中旬去愛荷華,五月間回來。

葉珊 一九六七.三.廿八

找到管管的地址的話,抄給我一份。《創世紀》出了沒有?久未看到矣。為愛荷華出特輯事,你擬個計劃如何?安先生樂觀其成也。

出個「艾略特標準本」,讓胡扯者緘口:一九六七.九.六 柏克萊→愛荷華

瘂弦:

前後來數信均已收到,譯愛荷華美國詩人作品一事,我計劃在九月底前完成,相信可以如期。我暑期學校已結束,這個月是寫作休息的月份,應該可以多做點有意義的工作。

你IIE的事處理如何了?是不是真要走歐回臺了?如真有此議,盼無論如何來加州一遊,維廉不久也要來加 —他要到聖地牙哥城教書了。你來時大家亦可聚聚。

你的學業成績顯然令人感動,這個成績一定花了你許多時間和精力,也難怪你沒寄詩來,寄了許多A來。如今既然不能做正式學生,不論留校與否,好好寫些詩罷,再不寫詩,讀者都要把你忘掉了,你的心情也不會太好,這是很嚴重的。我自然有些詩,而且時時在發表。有些作品我是喜歡的,有些不喜歡,這無妨。事實上,《水之湄》、《花季》、《燈船》只收了我十六歲以後二分之一的作品,有些散佚海內外,就因為我不愛,這些只能等後世學者去搜集去編《集外集》了,非詩人之所能完全照顧者也。

我要寫許多論文,希望明年九月前可以出一本論文集《氣概與真理》。這是我的寫作計劃。我們都要有計劃才行啊!我與維廉正在商議合力出版一本《艾略特集》,此書非出則已,一出必為中國的艾略特標準本,要大型的,有力的。○○○等人胡扯艾略特,屆時必緘口而後已!

洛夫、羅門、愁予、方莘等人誰到愛荷華我皆不在乎,反正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覺得和哪一位特別親,我們抱定旁觀態度就是了,不必操心。大家拿詩出來比賽是最公平的比賽。張默要詩要譯文,我也許整理點寄去,但我不敢說。我許久未收到《創世紀》了,感覺上不十分好,寄詩也是十分勉強的。這個話兩年前維廉對我說過,我到今天才懂。兩年前我不懂,因你在臺灣,我收到你寄來的,而且我以為「你」就是《創世紀》。現在不同了!

我們在柏克萊的生活是很亂很亂的,朋友間都有故事,每天總聽到一件新聞,有時大家合力營築一個老教授院子裡的瀑布,有時飲酒吵架。可惜暑假只剩一個月了。劉大任是性情中人,藍藍在時我們大玩了一陣,藍藍非常喜歡劉叔叔。週末我們又要出去露營了,劉叔叔說:「有藍藍在露營更有意思!」

寫信給橋橋時多說點好話。橋橋是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少聰說等橋橋病好了再來信無妨,教橋橋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九月三日我與少聰結婚一週年矣。

葉珊 一九六七.九.六.

時年二十有七

今天是我二十七歲生日。你幾歲了?

《純文學》第八期。本期我有詩二首〈暗香十行〉及〈微辭〉。

關於三四十年代,我的鄉愁極深。藍藍在時,有一天我為了觀念上的事與何炳棣先生(芝加哥大學歷史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大吵一架!

有一件事我們該做的,瘂弦,就是編一本《三、四十年代詩選》,如你有興趣,等你回臺後可以大搞一下,你如徵用我,我決效力。這是極有意義的。

九月六日時年二十有七

《楊牧書簡─致瘂弦》書封。(圖:洪範出版提供)
《楊牧書簡─致瘂弦》書封。(圖:洪範出版提供)

*作者楊牧(1940–2020),本名王靖獻,筆名葉珊、楊牧等,曾任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兼中國文哲研究所所長、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一生耕耘文學,作品等身,獲獎無數。本文選自作者書信集《楊牧書簡Ⅰ:致瘂弦》(洪範出版)

瘂弦和楊牧初見於1959年,六十多年的交往,情同手足,魚雁不斷。早年曾互勉:「如果不能做偉大詩人,願做偉大的朋友。」大詩人,一輩子的友情,他們都做到了。歲月不饒人,2019年秋,旅居加拿大的瘂弦看到楊牧消瘦身影的照片,立即打電話到台北關切,事後楊牧說:「那天,我把瘂弦惹哭了。」隔約半年,楊牧去逝。─葉步榮(洪範創辦人之一)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