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們拿起油漆罐,靜靜地蹲在布條旁邊塗顏色,我在心裡與自己天人交戰。幾個月以來,我的兩種身分不斷地在拉扯著我,我不僅是香港人,也是一名記者,努力地想遵守報導的中立原則。但是,隨著我所熟悉的世界逐漸崩解,一切都變得不再確定,要繼續保持中立變得愈來愈困難。從表面上來看,這座城市仍然活力充沛,熙來攘往的人群在摩天大樓林立的街道上湧動,過斑馬線的時候提示音會嗶嗶作響,頭頂上的LED招牌爭奇鬥豔搶奪目光,空氣中的氣味融合了中藥店刺鼻的魚乾腥味與攤販濃郁茶葉蛋的桂皮香氣。但是,在這些紛沓嘈雜的感官感受底下,這個社會的運作機制正在改變。我無法再撇開眼。
警察不再是保衛人民安全的人,而更像施展暴力的暴徒,隨意毆打或逮捕在街上的孩子,那些孩子可能只是剛好穿了特定顏色的衣服,或者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在特定的地點,有時甚至無緣無故。法院不是中立的法律仲裁者,而是有自己的政治判斷和行動,它們會取消民選議員的資格,監禁和平的抗議者。政府官員不再是制定和執行政策者,不再直接與人民互動,而是躲到幕後去不讓人看見,僅由警察代表它們對人民施加暴力。一夜之間,世界整個天翻地覆。
各種已知的交戰規則似乎不再適用,連新聞工作也是如此。警察非但沒有把記者當作平民一樣保護,還特意專門攻擊記者。他們朝我們噴胡椒噴霧,丟催淚彈,對著我們使用高壓水槍,洗不去的藍色化學藥劑灼痛了我們的身子,他們還將槍口對著我們,毆打我們,逮捕我們。我們原本都穿著標有「記者」中英文字樣的螢光背心和頭盔,但我們很快就注意到,這反而讓我們的頭部和身體成了最顯著的攻擊目標。
香港地狹人稠,到處是迷宮般的公寓大樓、密集的巷弄和市場,幾乎很少人不被政府針對抗議動用的強力鎮壓手段波及。近九成的民眾曾被催淚瓦斯熏過,比如只是夜半出門買魚蛋粉當宵夜,或是週日下午沿著海濱散步,甚至只是坐在家裡頭,街上刺鼻的煙霧就飄了過來,從窗戶的縫隙或是空調的通風口滲進屋子。香港有三分之一的居民出現創傷壓力症候群。有時候感覺就像這個政府正在對著人民發動戰爭。
這段時間也深深影響了我個人的層面。我是哪裡人的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一直很複雜,因為我是個中英混血,雖然出生在英國,但在香港長大。我五歲的時候,因為我新加坡的父親要擔任公務員,舉家搬到了香港。自我有記憶以來,香港一直是我的家。雖然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我是香港製造的。香港人擁抱的那份刻苦耐勞的精神和頑強的毅力,也在我的血液裡流淌。香港人將其稱為「獅子山精神」,這個名字取自香港電台製作的一系列電視劇,故事真實反映了獅子山山腳下,香港基層市民的生活境況。由於這個小山頂的岩塊像極了一頭蹲踞的獅子,因此被人稱為獅子山。對我來說,所謂獅子山精神,就是無懼對手有多強大,我都願意為了保護自己在乎的價值而戰鬥。
*作者林慕蓮(Louisa Lim),澳洲墨爾本大學進階新聞中心(Centre for Advancing Journalism)高級講師,《重返天安門》(The People’s Republic of Amnesia)作者。曾任職於BBC和NPR,派駐北京長達十年。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八旗文化)中文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