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聽到陳俊瀚謝世,反而令我想起更多的生命,因為他們的堅韌,因為他們活出的高品質,也因為他們對得起生命,又逼詰出另外一些生命的徒勞與浪費。上帝無償給予子民生命,任你活出貴賤,那其實才是生命的真諦,人人善惡自負,在上帝的旁觀之下,各自活出人性、獸性,乃至神性也說不定,人世現場的冷酷畢現。我陪著傷殘之妻的人生經驗,對於記憶、生命這些事情似懂非懂,卻可以感知陳俊瀚四十年生命遠遠超越了人性,近似神性,又因為他活在一個制度最好的台灣,還有一個偉大的母親!
一、養馬婦
每張病床的側牆上,都有一個佈告欄式的方框,那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這些人唯一標明他們同這個世界曾有過的關係:上面總是花花綠綠的貼滿了家裡人的照片。他們未必還記得這種聯繫,他們的腦子都傷了,或中風,或車禍。然而傅莉這位室友,她那面牆上的方框裏,貼的卻都是馬的照片。
暴風雪未起之前﹐我們轉來這家康復醫院。被護士領進這兩人一室的病房,第一眼看到這個少婦我就吃了一驚:她顯然還沒有神志,雙目緊鎖,嘴卻朝天花板大大的張著,那痛苦的形狀,只瞥一眼,就一輩子都抹不掉。 傅莉起始毫無反應,她雖有神志,但這個世界對她依然不存在。我不敢再看那少婦一眼,卻被側牆上的方框吸引。怎麼貼了這麼多馬的照片?湊過去細看一下,好像都是同一匹馬,那馬是阿拉伯種的那種駿馬,黑油油的,照片上總有一個少婦在牽牠、餵牠,大概躺在這裡的就是她,看上去從前是個美人兒。
多慘。我由不得會更惋惜一點這樣的女性,如同我的傅莉,雖沒有生得那麼漂亮,可好端端的時候,也是身條挺拔、一頭秀髮。這是一去不復返了以後才會去追悔的那種痛感。李後主的所謂「往事只堪哀」,我到九三年風雪中才讀出神韻來。這少婦的照片倒是提醒我,回家翻箱倒櫃找出幾百張舊照,從裡面專挑傅莉身影最迷人的幾張,加上兒子來美國入小學時的那張,如法炮製一個「她同這個世界的聯繫」的「園地」,貼到她病床邊的方框裡去。
傅莉躺在那裡總是怔怔瞅著方框裡的兒子,一天忽然說:你看他,那麼健康的樣子,可我這當媽的變得又瘸又醜……。
幾天過去。很慶幸她對近在咫尺的張大著嘴的室友仍無反應,否則會嚇著她的。一到下午,來探視這少婦的家人很多,一個穿著筆挺的老頭,總是拿著手提電話,大概是父親;還有三兩個分不出長幼的少女,花枝招展的,大概是妹妹,一望而知是來「蜻蜓點水」的,但每天輪著來。人來人往之間,我隱隱覺得有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夾在這個富裕體面的家庭裡面,頗不相稱,總是人都散了,才坐到少婦床邊。我離去時他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