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專文:公民社會凋零,始知香港曾經壯闊美麗

2024-07-20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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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日香港實施《國家安全法》後,香港公民社會也發生劇變,過往習以為常的各種公共活動,現在已日漸式微。(圖片來源:via華爾街日報)

2020年7月1日香港實施《國家安全法》後,香港公民社會也發生劇變,過往習以為常的各種公共活動,現在已日漸式微。(圖片來源:via華爾街日報)

公共生活如此重要,那麼好的公共生活需要什麼條件?以下我從制度、文化和個人三個層面略作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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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層面,是制度條件。我們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必須充分保障每個人都有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利。沒有基本的言論和思想自由、信仰和結社自由,新聞和網路自由,以及免於恐懼參與公共事務的自由,我們的公共生活就會受到嚴重限制。這種不自由所帶來的傷害,大陸的朋友應該有很深感受。二○二○年七月一日香港實施《國家安全法》後,我們的公民社會也發生劇變,過往習以為常的各種公共活動,現在已日漸式微。

許多人以為,自由只是用來保障個體在私領域免受公權力干預,卻沒意識到,自由也保障我們在公領域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利。當一個社會沒有了遊行集會和示威抗議的自由,沒有了組織工會和學生會的自由,沒有了閱讀和思想的自由,我們就很大程度上被剝奪了公共生活。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被強行驅趕回私人領域,我們的許多能力也就無從發展。我們須明白,活在這樣的制度下,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第二個層面,是文化條件。法律保障我們的自由,文化則充實我們的生活。大家都有旅行的經驗。大家最喜歡去什麼樣的城市呢?我想除了風景美麗,大家一定還希望這個城市有豐富多元的文化生活,例如隨處都能見到書店和圖書館、咖啡館和劇場、講座和沙龍、音樂和電影、報紙和雜誌,還有形形色色的公共空間。正是這些元素,為我們的公共生活提供養分,「潤物細無聲」地培養我們成為公共人。

說到這點,我就很難不想起香港。現在回望,我才意識到,香港過去數十年公共文化的發展,原來有過那樣的黃金時代,使得整個社會民主意識高揚,公民參與活躍,激發出一波又一波社會運動。當時只道是尋常,唯有在整個城市公共空間收窄,公民社會凋零,公共活動幾近於無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曾經的壯闊美麗。

此外,我們也須明白,良好的公共生活需要一套有效的公共語言和道德觀念來承載。人是通過觀念來思考和交往,而公共事務關乎眾人之事,包括權力如何行使才有正當性,公民享有什麼權利,資源應該如何分配等,都須在公共領域充分討論,才能為社會行動提供道德支持。人們參與討論時,可以運用什麼概念和召喚什麼理想作為批判現狀和要求社會改革的憑藉,往往是影響社會發展的重要前提。

第三個層面,是個人條件。參與公共生活須具備的基本素養,包括重視正義、平等待人、理性說理、尊重異見等,都需要在實踐中學習。容我再舉一例。大家都知道,微博是中國最多人使用的網路平臺之一,以前曾聚集大批自由派知識人,帶來許多高質量的討論。很可惜,隨著網路生態日益敗壞,不同觀點的人已無法在上面有正常的理性討論。扣帽子、人身攻擊,以至集體舉報,成為常態。我曾在微博耕耘多年,一直努力推廣公共討論的倫理。很可惜,我的微博帳號一次又一次被炸,根本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儘管如此,我仍然覺得,我們不要因此而氣餒,因為即使在微博目前的環境下,我還是見到有許多年輕人,對於公共生活有許多期待。辜負大家的,是不好的制度。

近年我每次做講座,總會有朋友跟我說,老師你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體制實在太強大,我們怎樣努力都是徒勞。生活在這個時代,要麼就躺平,要麼就「潤」出去(出國),不要奢望可以改變什麼。這種無力感,近年愈來愈普遍。環境確實艱難,但該做的事,無論多麼細小,如果你認為有價值,還是值得踏實地做,並且盡力做好。即以今晚為例,我們數百人在這裡一起討論,雖然不能即時改變什麼,我卻覺得很有價值。為什麼呢?我們此刻當下,就是在經歷一種公共生活啊。大家今晚不去別的地方,選擇聚在一起認真討論,其實就是彰顯一種活著的姿態:我們對自己、對這個世界,仍然有要求。我認為,在晦暗時代,堅持獨立思想,堅持結伴同行,活出自己喜歡的公共生活,就是一種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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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香港哲學學者,自由主義者,香港中文大學副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左翼自由主義:公平社會的理念》(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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