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母的世故圓滑、審時度勢,反映了香港的市場導向價值,一切以利益和效益為主。最簡單解釋香港人的「隨機應變」,就是放在「資本主義」的脈絡下。在伶母身上,其實也看到親人的幾分身影,很喜歡談錢,幾乎什麼都可以拉到「錢」的份上,坐在家裡什麼都不做,也要錢,電費、水費、管理費……這些聽多了,其實很厭惡。但「錢」背後,其實深藏著對世界的不確定感和不安全感。一般人理解,香港人就是土生土長於香港,但其實從自身經驗去談,我的香港好友,有很多是小學時候從中國大陸移民到香港。他們談吐、穿衣、關心的事情,已經很「香港」,「香港」到根本不會想起他們自己擁有中國大陸移民的背景。而我們的父母輩,其實非常多的百分比是從中國廣東地區來到香港。我母親在深圳長大,父親在廣州長大。這些歷史,他們很少會提到,反而是在我隨家人移民到舊金山,身邊的親戚在聊天時會提到。
父親作為家中最小的兒子,不太懂得照顧別人,家事都丟給我姑媽(大姑)、姑姐(小姑)去做。小時候的記憶,爺爺奶奶,和我父親的其他兄弟姐妹都在香港,只有我姑媽一直留在廣州,有一次我好奇問起「為什麼會留在廣州」。我姑媽說,當時我爺爺在香港工作,家人慢慢移民到香港,但中國有政策,要留至少一個家人在中國大陸,確保資金回來,所以我姑媽自己留了在廣州。姑媽是說自己當時已分配到在工廠的工作,所以自願留下來。姑丈也是廣州人,但出生在比較鄉村的廣州地區,他提及年輕時有兩次偷渡來香港的經歷,當時很多人為了生活偷渡到香港,白天有警察巡邏,只能晚上在山上步行。沒有燈光,一失足,摔下去,人就沒了。
我問姑丈,為什麼沒有再嘗試偷渡來香港,他說抓到三次就要坐牢,所以沒有第三次。那時候,廣州也有批鬥偷渡者,搭一個臺,台上掛著「投敵叛國」四個大字的橫額,被抓到的人就在台上被批鬥。文革時,我姑丈姑媽都有親眼看到,紅衛兵在炎熱的夏天把人拉到街上,要他們光著腳走路,他們被燙得跳來跳去,也把人拉到碎玻璃上批鬥。姑媽說,你大伯娘也是從中國大陸偷渡來的,哪一個親戚也是。
一次在舊金山茶樓跟家人親戚飲茶,我姑姐的一個朋友突然說起自己年輕時從中國大陸偷渡到香港:香港人其實心地很好,當時剛到香港,不知道怎樣去找我親戚,剛好看到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的走來,我問他們怎麼去牛頭角,他們兩人帶我搭地鐵又搭巴士,把我帶到親戚家。按門鈴,我親戚出來看到我和他們兩人,他跟兩個年輕人說,你等我一下,我拿一個紅包給你,他們說「不用了」就離開了。他們連地址都沒有留下來,我後來也沒有見到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打記憶的潘朵拉盒子,眼紅的是我。得人恩果千年記,兩個年輕香港人把她接到親戚家之恩,記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