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轟炸第二天,學校恢復上課,班上有三個同學沒來。大澤先生說來上課的同學已不算少,大轟炸的前幾天鄰近的區域已被轟炸過,所以大家有些心理準備,能夠及時反應,逃得快。語言老師提議大家去找這三位缺課的同學,於是所有同學走出學校,救援的士兵們借給他們幾根竹竿,同學們用竹竿翻屍體、找同學。「後來還真在河裡找到一個同學,大轟炸的那晚很多人逃到河裡,那個同學也在其中,受了重傷。後來他被送去醫院,在那裡去世了。」
喝著大澤先生沖的咖啡聽這些故事,感覺自己就像在過去和現實之間穿梭,同時我驚訝於這位老年人,這位和我暢快聊天的日本庶民,擁有這麼豐富而鮮豔的回憶。我感到久遠的戰爭其實近在咫尺,它不是教科書上的歷史,而是還在呼吸的現實。
「在四谷我們有一家鄰居,是一對夫妻,育有一男一女,丈夫在東京日法學院教法語,和美國開戰後,政府主導抵制外語,教法語的這位先生也被員警帶走受訓。太太很可憐,她的頭髮是天然鬈髮,很好看,員警以為那是燙的,那時候西方文化都被禁止,太太被員警拉走幾天後回來頭髮都被剃光了。丈夫很長時間都沒放回來,為了躲避轟炸,太太帶著小女孩回了廣島娘家,不久之後那裡被投放了原子彈。大兒子在東京留守,大轟炸時我還和他一起逃的呢,望著變成一片焦土的東京,我們互相說要多保重,便分手了。我們一家人搬到本鄉(東京都文京區)住一段時間,跟這個大兒子失去了聯繫,戰爭結束後我的哥哥在新宿車站附近遇到了他,說是在新宿開了家拉麵店。我也去看望他,看起來過得還可以,帶著一個女人,也不知道是什麼關係。問他的父親有沒有放出來,他說父親被放出來後沒多久就病死了。」
大澤先生還跟我講了他哥哥的經歷。他有兩個哥哥,二戰結束時大哥已經參加了海軍,在人間魚雷上作戰。
「當時大哥二十多歲,被派到沖繩,後來說他在那裡看到過密密麻麻填滿大海的美軍艦隊。日軍已經沒有可以出擊的飛機了,只靠人間魚雷攻擊對方,我哥和另外一位年輕人一起上了袖珍潛艇,但好像螺旋槳發生了故障,出發不久潛艇觸礁了。潛艇前方裝有炸彈,但幸好觸礁也沒爆炸,我哥他們從潛艇裡逃了出來,往大概一百公尺開外的小島游過去,美國空軍發現他們後馬上開始射擊。我哥被打中胳膊,但因為子彈在水裡大幅減速,衝擊力也會減弱,他上岸之後才發現自己被打中了。他們在褌裡藏有小刀,上岸之後還商量過要不乾脆互相刺死算了。但是,那天天氣特別好,小島上吹來的風非常涼爽,聽著海浪的聲音,我哥當時就覺得生活應該就是這樣子,戰爭這東西實在太空虛了。幸好他們後來被當地漁民發現並帶回沖繩本島,我哥就在那裡聽到『玉音放送』。他回到東京之後很長時間都不說話,好像靈魂都飛走了的樣子,這些故事他過了很長時間才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