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族兄祖亮於民國十六年由北京大學畢業回來,配合時代新潮,便把宗塾改為學校了。他自己擔任校長,推行新式教育,名為新生小學,後來又辦了同盟中學。學生讀書都免費。開了國文、算術、史地等學科,我父即是開始接受新式教育的這一批。
但新也離不開舊,仍由《三字經》、《百家姓》、《四書》讀起。許多經典,垂老仍能背誦,可見當時教育之效果,迥非今日所能比。其間詳情,他老人家寫的自傳《花甲憶舊集》可以參看,文筆活跳,遠勝於我。他還能書能畫,擅長拉二胡、唱京戲。武術方面,老家流行字門拳,他則尚有青幫的淵源(在台中做生意時,有流氓來砸場。我見他把來人打翻了,用板凳卡在陰溝裡)。
但他後來輾轉於鄉保、軍旅、商賈、遊俠之間。浮海來臺後,時世已不容他治學了,僅存一點文化嚮往,只能在開的餐館,如「六一居」「斯為美」等名稱上表現出來(六一是歐陽修的號,先王之道斯為美,見於《論語》)。故轉而期望我能繩武門風。教我讀書、寫字、打拳,開蒙遂極早。以致我竟然也能如杜甫一般:「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他深知我性躁動、好嬉耍,所以寫了「勤有功,嬉無益」一張紙條貼我桌前,作為座右銘。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因為我嘗到了閱讀的樂趣,即再也捨不得離開書本子。到戚友家、書店、租書間找書看,或躲進防空洞裡、爬到樹上去看。我那時不過五六歲。怕我走失,他與我媽天天要去覓我,有時氣極了,不免把我痛打一頓。
他又認為書固然要念,可是讀了書而禍國殃民者其實甚多,因此教育子女仍以忠厚傳家為要。
我友周渝,臺北紫藤廬茶館主人,尊翁周德偉是華人圈中最早提倡並譯述海耶克等自由主義思想者。我見過他請趙恆惕先生隸書一幅對聯云:「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我想先父之體會大約類似。英雄回首,固多蒼涼也。
父親去世後,我兄妹組建了「龔立逑先生教育基金會」來紀念他。希望蒼涼的人世仍存有一點希望,我輩家風,也能稍稍潤澤予世界。
我在大陸還有族人兩千餘,兩兄長,從事教育。在臺兄妹五人,也多從事教育,大妹臺紅且曾得過臺灣教育最高獎「師鐸獎」,三妹萍紅也自辦了斯為美教育機構。其實父親他們那時渡海至臺者一十三人,也以教書為多,或參與宗教宏化之事。去年我去深圳演講,大伯乾升之孫來相認,云正在大學任職,其父祖武則已由深大退休(曾任中文系主任、學校書記,著有深圳教育發展史、市志等),令我很感慨。一家人因戰亂分離,彼此甚或不通音問,而居然殊途同歸,都以教育為職事,難道家風傳承還真有冥冥中的聯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