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真的認識自己的「同胞」嗎?
我不知道「愛國」是什麼意思,因為「國」是抽象的,不抽象、可以愛的,只有一個一個具體的個人,而這些個人,就生活在我們身邊,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求職、一起投票、一起長大,看電影時在同一個點笑出聲,在同一片泥土上生、老、病而後多半死於斯土。我們為醫療保險制度和所得稅率辯論,我們為學校的教學制度和媒體的尺度問題爭吵,我們為行政和立法權的分際、為司法的公正與否斤斤計較,我們為哪個政黨該執政機關算盡、搏鬥到底,但是我們知道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在同一條船上」意味著波濤洶湧上只會有同一個命運--當希臘這條船觸礁時,哪一個希臘人可以倖免?在同一條船上命運同體,這叫「同胞」。
可是,我們其實對自己的同胞很不認識,因為我們有太多的自以為是,太多的理所當然,我們很少真正地傾聽。那些存在的敘述界定了我們的想像區,使得我們習慣地而且往往極為固執地認為我們知道,其實我們不知道。很多人的記憶,因為不堪回首,因為難以啟齒,因為一言難盡,鎖進了封死的抽屜,所謂國史,通常就是有權力的人、敢大聲的人的敘述。
如果我們讓每一個同胞都打開記憶呢?如果我們讓每一個個人都站出來說故事呢?國史,會不會很不一樣?我們很多原來得理不饒人的正義凜然,會不會多了一點謙卑,柔軟一些?
2013年文化部推出「台灣故事島」,上山下海地毯式地蒐錄庶民口述記憶,是一個「記憶解放運動」,鼓勵所有的子女牽著父母、祖父母的手,去錄下一段自己的生命記憶。很多中年子女,坐在錄影機旁聆聽時目瞪口呆--相處一生,第一次聽見從來不曾聽過的事情。
如果談戰爭,浙江來的任世璜會告訴你他初二時怎麼被老師騙上大船玩,上了船,船竟然開往台灣,他的一輩子就變成了兵。原住民胡秀蘭最記得的是小學同學被盟軍飛機炸死,死時高喊「萬歲」。宋建和會用客家話細細描述身為日軍的野戰倉庫管理員,他所目睹的「投降的那一天」台灣人的心情。黃廣海用濃厚的廣東國語為你不慍不火地說,他如何在坐了二十多年的政治監獄之後立志環遊世界。(storytaiwan.tw)
開啟大傾聽的時代
二十世紀是一個倉皇的世紀,戰爭、貧窮、流離失所是那個世紀的最深刻的胎記。我們在戰爭中消滅同胞凌虐同胞,在貧窮中推擠同胞踐踏同胞,在流離失所中踩掉了別人的鞋子也來不及舔自己的傷口--我們自己還痛著,哪裏有心情去多看身邊的人一眼。
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離開戰爭的結束也七十年了,新一代人在前人血汗交織所種下的樹蔭中長大,現在是溫柔傾聽的時刻了。我們所欠的生命,賠不了。我們所欠的青春,回不來。可是,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他的尊嚴,我們欠他一個真誠的傾聽吧?二十一世紀的香港、台灣、中國大陸,應該開啟一個大傾聽的時代,傾聽自己身邊的人,傾聽大海對岸的人,傾聽我們不喜歡不贊成的人,傾聽前面一個時代殘酷煙滅的記憶。傾聽,是建立新的文明價值的第一個起點。
是的,記憶是一門非常、非常困難的功課,需要深刻的思索、智慧的抉擇,需要我們竭盡努力地去面對,去處理。(下)(2015年7月18日於香港書展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