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一月陳寅恪受陳序經校長之聘,來嶺南大學任教,在北門碼頭上迎接陳寅恪一家的隊伍中就有冼玉清的身影。同年九月冼玉清出版《流離百咏》詩集,並贈之陳寅恪。陳氏為題曰:「大作不獨文字優美,且為最佳之史料。他日有編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者,必有所資可無疑也。」一向「以詩證史」的陳寅恪,無疑地視冼玉清的詩作有「史詩」的另一種意涵。
一九五○年一月,陳寅恪夫婦與冼玉清結伴作了一次郊遊,即遊覽清代名勝漱珠崗純陽觀,該地距離嶺南大學僅四里,是當時許多詩人詠梅之處。陳寅恪寫有〈己丑仲冬純陽探梅柬冼玉清教授〉詩云:「我來祇及見殘梅,嘆息今年特早開。花事已隨浮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遊覽總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臺。」冼玉清以〈漱珠崗探梅次陳寅恪韻(己丑仲冬)〉和之:「騷懷惘惘對寒梅,劫罅憑誰訊落開。鐵幹肯因春氣曖,孤根猶倚嶺雲栽。苔碑有字留殘篆,藥竃無煙剩冷灰。誰信兩周花甲後,有人思古又登臺。」
一九五二年二月陳寅恪有〈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三絕句,其一首云:「流輩争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冼玉清治學嚴謹,其研究側重史學,又以考據、藝文、人物為主,畢生致力於嶺南文化歷史人物的發掘與系統研究,開一代之風氣。陳寅恪以曹溪六祖慧能南派禪宗作喻,給予極高的評價。第二首云:「國魂消沉史亦亡,簡編桀犬恣雌黃。著書縱具陽秋筆,那有名山淚萬行。」此詩陳寅恪用了他最擅用的「今典」,陸鍵東就指出:「其時,新編的中國歷史『簡編』一類的書籍在文化界大行其道,並成一統天下之勢。陳寅恪連用『桀犬吠堯』、『信口雌黃』兩典貶之,直見電閃雷鳴之色。」陳寅恪痛罵了當時修史的「應時」之作,也同時肯定了冼玉清的著作自有見地,「文章羞與俗雷同」。
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正逢舊曆正月初一,陳寅恪贈與冼玉清一副由他撰寫、唐篔手書的春聯云:「春風桃李紅爭放,仙館琅玕碧換新」。冼玉清何其有幸得到陳氏父子兩代人先後題匾及寫聯。
一九六四年冼玉清到香港治病,留港約十個月,當時好事者卻謠言滿天飛,說她「逾期不歸」,必定已經「逃港」了。殊不知冼玉清在香港立下遺囑,將自己多年持有的香港股票全數捐給廣東有關醫院。同年十月她帶著十萬捐款返回廣州,陳寅恪寫了〈病中喜聞玉清教授歸國就醫口占二絕贈之〉,其一云:「海外東坡死復生,任他蜚語滿羊城。碧琅玕館春長好,笑勸麻姑酒一觥。」給予冼玉清「同情的瞭解」,並褒揚她的一身正氣。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日冼玉清病逝廣州,幸運的是她沒有遇到「文革」的風暴,而反觀陳寅恪卻在四年後,在目盲足臏之下,被紅衛兵活活整死。一代史學大師晚年「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勝唏噓!
冼玉清寧守孤寂,不談婚嫁,兀兀窮年,專心致志做著補史證史的工作,這和陳寅恪的研究何其相似,他們在劇變的時代中找到了最後的精神寄託,雖然這段患難之交只經短短的四分之一世紀,但卻帶給兩人無限的暖意!
*作者為文史作家,曾製作及編劇《作家身影》紀錄片,著有《人間四月天》、《傳奇未完──張愛玲》、《色戒愛玲》等數十本著作,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多少往事堪重數:百年歷史餘溫》(新銳文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