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思忖,我寫的這些故事,這些關於藏人的故事,這些關於藏人於當今時代仍經受著許多民族曾有過的苦難的故事,在這偌大個世界,會有多少人願意停頓一下,聽一聽呢?
那年,藏曆土鼠年八月某日,貢嘎機場檢查森嚴,母親抑制著淚水,與我額頭相觸,以示告別。「現在的拉薩已不是去年的拉薩了,現在的妳也不是去年的妳了……」耳邊響起這意味深長的哀歎,讓我猶自神傷。旋即,鐵鳥扶搖著巨碩的翅膀離去,一首纏繞我童年的文革歌曲,弔詭地在內心響起:「金色的大雁喲,你快快飛快快飛,飛過了雪山,請你帶上喲,心愛的雪蓮,捎給我想念的北京城,呀啦嗦……」隨著歌聲,我寫下一首詩:
匆匆告別拉薩—
拉薩已是一座恐懼之城;……匆匆告別拉薩—
拉薩的恐懼,盡在呼吸之間、心跳之間,盡在欲說還休之間、無語凝噎之間;……匆匆告別拉薩—
拉薩的恐懼令我心碎,容我寫下!
其實「拉薩的恐懼」,緣於北京。其實我想念的,從來都是拉薩。其實這幾年來,這些年來,這五十多年來,拉薩乃至確喀頌(藏人所稱的全藏地),成了淪陷之地。
我知道燕子,是的,我說的是身為漢人的劉燕子女士,我知道她願意傾聽這些故事,願意化血為墨,將這些故事翻譯成日文,轉述給日本這個我從未去過的國家。事實上,更早以前,我依據我父親拍攝的西藏文革照片而完成的紀錄之書《殺劫》,正是由燕子和藤野彰先生翻譯成日文,由集廣舍的社長川端幸夫先生出版的。有朋友在給我的信中說:「在日本,百萬中國人,只有燕子一個人在孤軍奮戰—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作家良心和良知的立場。」
日本的一些西藏研究學者,檢視我講述的西藏故事是否可以做為「學術研究」的物件,但好像失望了。據說問題出在「客觀性」與「資料」方面。對此,王力雄(他雖然是我的丈夫,但也是西藏問題的研究者)說:「如果做為學術,可以這樣挑剔,學術是不應該有感情的,但是唯色不是在做學術,她寫文章正是為了感情—她的感情和西藏的感情。這種感情是一種生命。生命不需要符合學術的規範,相反,學術應該去研究生命。」
我承認,我講述這些故事都是飽含感情的。我甚至常常傷懷落淚,是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總是聽到我的族人們不是被火焰焚身,就是倒在軍警的子彈之下。我在推特上寫過一句話:「我是一個無能的人,……在生命消逝的數字面前,我完全束手無策。……我什麼都不會,只會記錄,但是現在,記錄都來不及。」
有一天深夜,我久久地看著網路上所發布的,自焚犧牲的尼師—丹真曲宗的照片,淚如雨下,都說才十九歲的她聰穎好學,是寺院裡佛學最好的尼師。如果她不出家,也是草原上美麗的牧女。如果我有孩子,差不多是她的年紀。還有一張照片是她小時候騎在自家的犛牛背上,這麼可愛的孩子殉道了,人人都會為之心碎。如果不是聲稱「解放」了西藏的中國政府,在西藏的寺院裡又是「升國旗」、「掛領袖像」,又是逼著西藏的僧尼們人人過關,簽字畫押地「愛國愛黨」、「揭批達賴分裂集團」,請捫心想一想,韶華純潔的她會自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