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價值觀與自己迥異的女性一往情深,所感受到的內心荒蕪,是葛林《黑獄亡魂》的主題。與《事物的核心》裡那句「上帝啊,我捨棄了你,你不要捨棄我」,同允稱現代神學的精髓。
在諾貝爾文學獎二○一六年頒給巴布.狄倫(Bob Dylan),把這個獎項僅剩的可信度摧毀之前,最有趣的相關話題是哪幾位偉大的作者算得上遺珠之憾。波赫士(Jorge Borges)晚年有一回再度沒得到這頂他絕對應得的桂冠,媒體問他覺得當今世上誰該得獎,盲眼的老詩人想了想之後反問:「你覺得葛拉罕.葛林(Graham Greene)怎麼樣?」
曾被視為叛教,終獲教宗平反
波赫士這句略帶自我懷疑的評價,推崇效果比諾貝爾獎強多了,只差沒有三千萬元獎金。葛林確實是二十世紀最值得這項褒獎的作者,他的小說主題貫穿了一戰之後七、八十年間的政治矛盾與倫理困惑,佞直難分的現世試煉,值得所有的讀者反覆追索自問。當初配合婚姻而改信的天主教,後來卻成為畢生的形上思辨。他小說人物的心路歷程,曾經被梵諦岡視為叛教,但他過世之後睿智仁慈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Pope John Paul II)慎重翻案,重新宣布葛林的思想「合於教義」。
葛林跟電影圈很有淵源,年輕時在倫敦幫《旁觀者周刊》(The Spectator)寫過不少影評,出版的小說大部分都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有些還不只一遍,加起來有幾十部。但是他八十幾年人生中只為電影寫過一次原著劇本,就是影史上鶴立雞群的《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
二次大戰前後的一九四○年代,好萊塢拍了不少傑作,《大國民》(Citizen Kane)、《北非諜影》(Casablanca)、《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都出現在那幾年。大西洋對岸的英國,也有《紅菱艷》(The Red Shoes)和《黑獄亡魂》。原因當然是頂尖的人才投入了電影製作。跟葛林私交甚篤、並稱當時英國最偉大小說家的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在提筆寫《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Brideshead Revisited)之前,也為《黑獄亡魂》的製片寫過有可能發展成劇本的故事梗概,只是後來並沒有持續努力把電影拍出來。這一切也都發生在四○年代。
當年的葛林正好過了他人生的中線,已出版生涯代表作《權力與榮耀》(The Power and the Glory)與《事物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大戰中參與的海外情報工作至此急流勇退;感情上認識了一生摯愛凱薩琳.渥斯登(Catherine Walston),也為這位有夫之婦放棄了家庭。戰爭結束了,眼前似乎浮現一個嶄新的電影事業,《黑獄亡魂》速寫了這些中年況味。
我捨棄了上帝,上帝不要捨我
二戰後奧地利維也納由英美法俄四國共管,物資缺乏走私盛行。男主角美國作家馬丁斯(Holly Martins)應朋友萊姆(Harry Lime)之邀而來,到達後卻得知朋友已經意外死亡。他一開始懷疑萊姆被人謀殺,想查明真相,深入瞭解後,事情更加撲朔迷離。萊姆的葬禮上他認識了英軍少校以及來自東歐持造假證件的萊姆前女友安娜。少校告訴馬丁斯,萊姆實際上是在黑市交易中販賣假藥毀人無數的罪犯。
迷人的女演員安娜卻對萊姆死心塌地,馬丁斯疑惑真相的同時也對安娜產生情愫。繼續查下去,馬丁斯甚至發現萊姆並沒有死,而是在戰後的價值混亂裡,以他自認為看穿一切的犬儒態度,冷血殘酷地詐騙牟利。馬丁斯試圖與少校合作緝拿萊姆,想交涉換取給安娜合法的居留身分。但安娜卻相信私人感情高於一切,不認為有公理正義可以當做出賣朋友的藉口。最後在維也納宛如迷宮的地下水道中一場追捕,馬丁斯親手把殺警的萊姆擊斃。這回真正埋葬了萊姆之後,安娜無法原諒馬丁斯,不發一語形同陌路。馬丁斯內心五味雜陳,衝突的倫理無法兼顧,只能苦笑。
對價值觀與自己迥異的女性一往情深,所感受到的內心荒蕪,是葛林的主題。《黑獄亡魂》之後兩年,他又在《愛情的盡頭》(The End of the Affair)中更進一步地表達。與《事物的核心》裡那句「上帝啊,我捨棄了你,你不要捨棄我」,同為葛林筆下允稱現代神學的精髓。
這部電影的編導、表演、攝影與收音都達到當年難以想像的高水準。以至於許多觀眾都懷疑真正的導演不是卡洛.李(Carol Reed),而是片中驚鴻一瞥的男配角──《大國民》的導演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實際上,威爾斯出現在拍片現場的時間少之又少,連下水道中的露面戲分都是後來在倫敦搭景補拍。真正讓電影出彩的是這個真摯不俗的劇本,然而電影觀眾中只有少部分人曾經在小說裡領教過葛林的能耐。
令人難忘的結局不是happy ending
不過葛林當時還沉浸在愛情的幻光中,本來寫的結局是馬丁斯在葬禮後追上安娜,兩人重歸於好;導演和製片都苦勸他改成安娜無法原諒馬丁斯,繃著臉形同陌路。葛林爭辯後只得讓步改寫,等到拍完在銀幕上一看,才明白在電影裡要這麼收尾才令人難忘。
在繃著臉形同陌路與追上去和好如初之間,電影與小說的媒體特性各自展現,同時也印證外在日常言行與內心形上價值永恆的緊張關係。
*本文原刊《新新聞》1669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