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的教訓,難道是說一個文章寫得好的人,必須腹笥寬廣、博聞強記,把四書五經之語、諸子百家之言,都塞進腦殼,隨用隨取,才足以言文章嗎?看來未必,因為蘇東坡自己說過,文章該怎麼寫,才寫得好。
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
在先前提到的《容齋隨筆》、以及其他像《梁溪漫志》、《韻語陽秋》、《宋稗類鈔》之類的筆記上,還有一則記載,說的是蘇東坡被一貶再貶,最後被放逐到海南島的儋耳。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蘇學士」有一個大粉絲,叫葛延之,是江陰地方人。他聽說蘇東坡遭到流放,便一路追蹤,自鄉縣所在之地,不遠萬里而來到儋耳,和他心目中的偶像盤桓了一個月左右。其間,葛延之向大文豪「請作文之法」。蘇東坡是這樣說的:「你看這儋州地方,不過是幾百戶聚居人家,居民之所需,從市集上都可以取得,可卻不能白拿,必然要用一樣東西去攝來,然後物資才能為己所用。所謂的『一樣東西』,不就是錢嗎?作文也是這樣的—」
接下來,我們看筆記所載,蘇東坡原話是這樣說的:
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葛延之拜領了教訓,把這話寫在衣帶上。據說,他在那一段居留於儋耳的時日裏親手製作小工藝品做為答謝,那是一頂用龜殼打造的小冠,蘇東坡收下了,還回贈了一首詩,詩是這麼寫的:
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喜。
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人鑽七十二。
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創其制。
今君此去寧復來,欲慰相思時整視。
這首詩不見於《東坡集》,依然可見學士風骨,尤其是「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人鑽七十二」,這兩句話—用蘇東坡關於作文先立其意的論述來說—應該就是全篇根柢,他一定看出葛延之苦學實行,然而未必有甚麼才華天分,於是以自己為反諷教材,慨嘆智慮再高,也未必足以保身;有時甚至正因為露才揚己,反而落得百孔千瘡。對於一個憨厚樸實、渴求文采之人而言,這真是深刻的勉勵與祝福了。
文章裏面該有些甚麼意思才作得好?此處之求好,畢竟不是為了求取高分,而高分自然寓焉。好文章是從對於天地人事的體會中來;而體會,恰像是一個逛市集的人打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來買東西的錢。如何累積逛市集的資本,可能要遠比巴望著他人的口袋實在。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文章自在》(新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