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比較嚴格的意義上說,我從來沒有出版過一本「散文集」,過往紙本媒體通行而發達的時代,絕大部分非虛構的文章隨寫隨刊,手邊不留底稿,也不以為這些東西有甚麼結集保存甚至流傳的價值。二○○三年之後開始用電腦寫作,一鍵輕敲,百篇庋藏,都在硬碟文檔之中,偶爾對屏捲看。不讀則已,一讀就想改;一改輒不能罷休,幾乎除舊佈新。也因之暗自慶幸:好在當時沒有出書!在我的電腦裡,絕大部分的散文稿都集中在一個檔名之下:「藏天下錄」。
這就讓我想起一則九百年前改文章的老故事。南宋宰輔晏敦復是大詞人晏殊的曾孫、晏幾道的侄孫,可見傳家文氣,累世風流。有一次晏敦復為某一同朝仕宦作墓誌銘,作完了拿給另一位詞家朱敦儒過目,朱敦儒閱後道:「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晏敦復苦苦相求,朱敦儒才指著文章裡的一句:「有文集十卷」說:「此處欠。」晏敦復又問:「欠甚麼呢?」朱敦儒道:「欠『不行於世』四字。」晏敦復明白了,他沒有完全依照老朋友的指示修改,仍遵其意,添了「藏於家」三個字。
朱敦儒改晏敦復的文章,是「修辭立其誠」的用意。即使死者為大,也不應當予以過當的稱許。文集十卷固然堪說是「立言」了,然而既未獲刊行,便不可藉模糊之語謬讚。十卷文集之不得行於世,表示此人的文章尚未獲公認,這就涉及作墓誌者一言褒貶的文德。晏敦復大約還是不忍道破,遂宛轉以「藏於家」來取代「不行於世」;既不失實,也保全了亡者顏面,如此修改,是小文章裡的大判斷。
然而,我畢竟還是把應該「藏於家」的一部分文字翻檢出來,例以示法,針對的是那些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年紀、一樣處境、苦於命題考作文的青少年,只為了說明一個概念,那就是「寫文章,不搞作文」。
由考試領導的教育是多方面的。在每一個學科、每一個領域的教學現場,老師們都有不得不逐潮而去、恐後爭先、而徒呼負負的感慨。作文當然也是如此。你可以說:本來文章無法,可是一考就考出了拘縶文詞之法。你也可以說:本來文章有法,可是真正讓文章有妙趣、有神采、有特色、有風格的法,非但不能經由考試鑒別;也不能經由應付考試的練習而培養。
於是學子所能悟者,反而是最惡劣的一種心思,以為寫文章就是藉巧言、說假話,「修辭敗其誠」。其上焉者多背誦一些能夠廣泛發揮的銘言事典,臨考時兵來將擋,水來將也擋;中焉者多援引幾句爛熟於胸的俗諺成語,臨考時張冠李戴,李冠張也戴。下焉者只好閒話兩句,「匆匆不及草書」,順便問候批改老師:「您實在辛苦了!」無論何者,面對考題,只能順藤摸瓜,捕捉出題人的用意,趨赴而爭鳴。國人多以中文系所、復獻身教育的先生們會寫文章,自然也知道如何教文章。事實卻非如此。大部分的教育工作者並不寫文章,但是所有的國文科教師都必須隨時教作文、考作文、改作文。我們的教育主管當局只好辯稱:作文是訓練基本表達能力,不是培養專業作家。而我卻要說:如果不能以寫文章的抱負和期許來鍛鍊作文,不過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於胡底,到頭來我們所接收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語言乏味、見識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