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為這本回憶錄,或齊邦媛一生,找關鍵字,大概就是「讀書」和「文學」了。《一生中的一天》寫她從台大外文系退休的最後一堂課,「下課鐘響時,我向這幾十張仰起的年輕的臉道別,祝福他們一生因讀書而快樂。」好一句「因讀書而快樂」啊。連祝福語也不脫閱讀之美好。
齊邦媛在自述中多次強調,不論烽火連天,流離顛沛,始終抱持讀書不輟的信念。她說,一生讀書為人的基礎,正是避難重慶、就學於南開中學奠定的。人家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這群學子聲聲入耳的卻是警報聲、轟炸聲,讀書聲。而日子再艱難,生活再困苦,任敵機空襲,臭蟲肆虐,書本卻無時無刻不隨身帶著,躲在防空洞誦讀不斷。
在國難當頭、革命開展之際,閱讀文學,有時難免讓人覺得不合時宜。回憶錄寫道,中日戰後,不少同學信奉中國共產黨,一心搞學潮、弄革命,見齊邦媛風花雪月,誦濟慈、雪萊詩,對她鄙夷,奚落,甚至絕交,讓她不解而難受。然而正是這些詩,終其一生,在不如意的時候,陪伴著她。齊邦媛說雪萊:「在人生每個幾近淹沒志氣的階段,靠記憶中的期許,背幾行雪萊熱情奔放的詩,可以拾回一些自信。」而濟慈,「他的詩與我似是人間困苦相依,維繫了我對美好人生的憧憬。」可以說,文學是一生情感所託,心靈所繫,是和命運對抗的武器。
也因為這個經驗,齊邦媛決定文學還給文學,和政治脫勾。日後,她從事文學教育,和各個政治立場的作家,都能不分黨派結為文友。文學就是至高無上的標準,一位作家,作品評價不因政治主張而有所增減,也不會因為政治立場的轉變而有所褒貶。此所以齊邦媛被稱為「永遠的齊老師」,被尊稱為「齊先生」的原因。因為她心中有「永遠的文學」,一輩子致力於文學教育,散播文學種子。
三
二〇〇九年,台灣經濟依舊低迷,出版市場依舊不振,但書市連續出現好幾本以巨變的一九四九為題材的書,或為流亡的靈魂留下印記,或為時代的苦難作出見證。除了齊邦媛《巨流河》、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王鼎鈞《文學江湖》,另外還有《我曾是流亡學生》(成英姝/成湯)、《台灣,請聽我說—壓抑的、裂變的、再生的六十年》(吳錦勳訪談)、《一九四九大撤退》(林桶法),以及《一九四九石破天驚的一年》、《一九四九浪淘盡英雄人物》(林博文)等書。
書中記錄這些在關鍵變局中活過來的人,他們走過「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歲月,家破人亡,親友離散,不會沒有是非愛憎,沒有愛恨情仇,一切情緒必然強烈而分明。但正因闖盪過大風大浪,經歷過顛沛流離,生命推向一定的高度,回顧曾經的悽愴悲慟,風雨如晦,傷口漸漸化膿結痂,生命反倒展現出更強的韌性和更寬廣的厚度。齊邦媛總結對日抗戰的歷史時說:「我在這場抗日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了彈痕,至今仍無法原諒人類可以對人類這樣,但是,這麼大的痛苦我都經過了,所以現在我不計較,我幾乎沒有恨,我愛我所有的學生、這裡的每一位朋友,我流浪了一輩子,台灣卻是我的一生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