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的出生也是請產婆來家裡接生的,我沒有去做研究,半個世紀以來是什麼因素,什麼樣的政策,使得居家生產在我國式微,甚至今天大家都到醫院由醫生接生的時代,居家生產還被誤認為是所謂的前衛與進步!當年我堅決拒絕到醫院生產,我的理由如下:
第一,當年台灣有全世界最高的剖腹生產率,生產者要求,施打催生劑或醫生為了請領保險給付等種種原因都有。
第二,當年台灣的新生兒出生六個月的母乳哺育率幾乎是全世界倒數第一名,奶粉廠商勾結醫院,育嬰室直接在新生兒出生後直接以奶瓶餵食葡萄糖、奶粉等等,直接造成母乳哺育的困難。泌乳是一種吸允刺激反應,新生兒一出生,必須使盡洪荒之力才能吸出媽媽的初乳,並因而刺激媽媽泌乳,若新生兒一出生被以奶瓶餵食葡萄糖或奶粉,奶瓶像水龍頭一般,吸食不費吹灰之力,新生兒之後便失去運用全身之力吸食母乳的本能,媽媽最後漲乳痛得不得了,打了退奶針,一切就Game over 了。
第三、醫院才是感染風險最高的地方,沒生病少去醫院為妙。生產是一件自然的事,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生產, 以山洞為家的祖先,或以城堡為家的祖先,都在家裡出生。而生產總是有意外,自古就是如此,醫療再進步也只能減少。
第四、我無法想像我必須忍受,生產完之後,我的小孩必須住在集中營,集中管理。除了醫院易於管理,以及效率這樣便宜行事的理由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好理由。不管生產完有多累,剖腹傷口有多痛,我需要能隨時隨地自由自在地抱著我的寶寶。何況餵母乳的寶寶,是不定時的,也不應被定時,餓了就餵,需要就餵,沒有每隔幾個小時才餵一次的牛奶迷思。寶寶吸母乳,吸多吸少,吸快吸慢他自己掌控,有時候他吸奶,只是想運動而已,有時候他吸奶,只是想親熱一下而已。我們應該可以理解。
第五、台灣的醫院自然產過程充滿過度且不當的醫療介入,包含要求產婦灌腸、剃陰毛、打點滴、打催生針、剪會陰等等措施,這些通常不是自然產所必須的,而是為了生產發生緊急狀態的醫療介入,並不是每一位產婦都必須的SOP,遺憾的是,醫院習於把人當作病人,產婦也不例外。我認為生產是神聖的、自然的。醫院的醫療介入,完全讓生產墮入一種抗菌的、講究縮時效率的生產效能。
17年來,我一直認為居家水中生產是我人生做過最美的抉擇之一。自然產的身體勞動(laber)過程本身就是一場感官上無比豐富的美感經驗,把他比喻成超級激烈的性愛過程並不為過,胎動一陣一陣,他不斷不斷地在敲門,子宮收縮像一整座山崩地裂,我感覺地牛在我身體裡翻身,開始時他輕輕地溫柔地來,一次比一次更激烈、更密集、更持久,直到喚醒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我感覺我的身體就是一整個宇宙。我記得是清晨五點多,我第一次感覺到陣痛,之後產婆七點多就來到家裡,經驗老道讓她很有信心且溫柔,總是說「還沒到,你慢慢來。」我就這樣一陣收縮,然後平靜下來時我竟然就睡著了,子宮收縮再度叫醒我,然後又睡著,直到傍晚產婆判斷可以開始泡水了,我們在浴室點起蠟燭(921大地震之後台北輪流限電),黑暗中燭光緩緩隨著我的呼吸晃動讓我感到平靜,本來我準備要播放的音樂被我禁止,我甚至禁止陪產的人說話,奇怪的是我感覺我需要絕對的安靜,安靜讓我感覺異常靈敏,讓我得放鬆靜待下一次陣痛的召喚,並深刻感覺以便配合呼吸與用力。痛,是一種召喚,生命的召喚,召喚我使出洪荒之力,沒有痛感,我怎麼知道我必須異常用力呢?
施笳來到水裡時,是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她瞪大眼睛從水底看著我,產婆注意到她臍帶繞頸,便讓她在水裡翻個筋斗,順勢脫開頸上的臍帶,才抱她浮出水面,輕輕地她哭了幾聲,放在我懷裡就不哭了,開始用力吸奶。這時媽媽才幫忙剪斷臍帶。一直在旁邊轉來轉去的小板,這時也跑來親親妹妹。
真的很累很累很累,我好睏。睡眼朦朧之中產婆對我說:「不要睡著,還沒結束,你還得生胎盤。」我一聽,感覺像小時候功課做完輕輕鬆鬆打算睡覺時,卻發現漏了一樣功課沒作,那種不甘願。胎盤生完,還得縫上幾針自然撕裂開的會陰,接著家人就送來香噴噴的麻油雞湯。
千萬不要誤會以為居家生產是什麼特別的服務或奢侈,其實助產士來家裡接生是健保給付的項目。健康的產婦何必去醫院活受罪呢?惱人又沒尊嚴。
水中生產,是一種選項,我所閱讀的文獻裡,關於水的壓力與溫度如何幫助生產過程,對我有說服力,我選擇這樣做。有人問:「這樣安全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質問,我只能說:「你認為過馬路、坐飛機、吃夜市安全嗎?」生命的本質之一就是始終處在不安全的狀態,而死亡永遠在一旁威脅。
生產安不安全?去看看一些童話故事吧!台灣有一個時代,寫字說話比生產更不安全,有想法比懷孕了更不安全,很可能被槍斃呢。
人,無時無刻都必須清楚自己的決擇,然後勇於承擔。祝你生日快樂,施笳。
*作者為施明德文化基金會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