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選的有道理,水窪形狀像水瓢,自然是用一瓢較好。」她說。
「不不,還是用『兩』好,一寸光陰一寸金,既然時間像金子,當然要用兩了。」他說。
「都不好,用一尾,一尾時間,滑溜溜的像魚,抓不住。」她半真半假說。
「噫,有道理。」
「一頭好了,一頭笨手笨腳的時間。」她鬧著玩。
「有道理。」
她笑說:「你只會講有道理?」
「對,有道理!」他也笑開了。
她說起唐朝苦吟詩人賈島為「僧推月下門」或「僧敲月下門」詩句猶豫不決,乃「推敲」典故之由來。「我們不是推敲,是推諉。」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校門口,他猛然想起,腳踏車還在圖書館門口,他要她等他,快跑去牽車。
連綿雨後,杜鵑花差不多謝了,「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李賀詩。她等著,有種異樣的感覺浮上心頭,這富含水分的夜頗有《聊齋》氛圍,腦中浮出〈聶小倩〉,這是她喜愛的一篇,人鬼之戀竟能修成正果,豈不喜哉!蒲松齡筆下的花妖狐鬼,各具丰姿,不僅不恐怖,有些反而有絕色之豔。又因是鬼,掙脫了俗世禮教枷鎖,更添幾分風流;聶小倩初見甯采臣即曰:「月夜不寐,願修燕好。」怎麼趕都不走,應了麗鬼獨具的纏功,到了半人半鬼階段,學了人的規矩即「黃昏告退,就燭誦經」,甚無趣。蒲老爺子筆力高超,往往幾句勾勒,即造出人界與鬼域同時存在的迷離之境,譬如:「寺中殿塔壯麗,然蓬蒿沒人。」荒廢的佛門清淨地竟然也是豔鬼作案現場。她胡思亂想,社會上要是能接受女性一半端麗屬人、一半妖冶屬鬼,大概就是完美處境了。這一想,更覺得這綿雨初歇的夜晚像從《聊齋》最後一頁撕下來的宣紙,蒲松齡磨好墨,提筆在硯台上撇來撇去,正尋思該寫成什麼故事……。
他來了,要她坐上來,也沒說要去哪裡,奇怪是,她也沒問。
他問她:「『伊人』是什麼意思?」
沒頭沒腦地,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變成鬼了,聽不懂人話?
原來說的是〈蒹葭〉,他說:「我最近跟這首詩很有緣。」
「伊人就是,心裡……思慕的那個人。」她說。
他真不知道「伊人」的意思還是假裝的?本想問他,你心裡有這個人嗎?太放肆了,當然不宜。
沒有下文,安靜。
騎車的人專心騎車,此時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騎車,坐車的也專心坐車,此時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是騎車。繞了校園一圈,醉月湖的柳樹密了;古樹鳴蟬,柳深可藏雀。她心裡很緊張,深怕這輛發出怪聲音的中古腳踏車卡通似地兩輪滾開,害她跌個大八叉那真要當場羞死!車子顛簸一下,她穿長裙,怕裙子絞進輪子又怕摔下來,沒處抓,情急之下抓他的衣角,他察覺了,反手過來拉起她的手往上移到腰際,這樣穩些。為了安撫突跳的心,移念去想柳樹;想到高中音樂課教的〈問鶯燕〉:「楊柳深深綠,桃花點點紅,兩隻黃鶯啼碧浪,一雙燕子逐東風。」想到李商隱詠〈柳〉:「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一想不可收拾,當然想到史詩般悲壯的〈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當年我離家的時候,正是楊柳青青、柳條依依的春天,今日我從戰場歸來,卻是大雪紛飛一路白茫茫,家園安在否?《詩經》課還沒教到《小雅》,她已經提前背到那裡了。想到遠征返鄉的戍卒哀歌,自然一步就跨到思念征人的那首歌〈回憶〉:「春朝一去花亂飛,又是佳節人不歸……幾度花飛楊柳青,征人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