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對H的記憶總是他在空中。
跳舞的物理學家,定格在空中的跳躍剪影。
舞者騰空而起,以肉身抗拒地心引力。H是膽敢對抗地心引力的物理學家。創作的本質原來是反叛,我在臺大學到了這一課。人們沿著升學的階梯攀爬,爬到頂了突然縱身躍向天際。從今而後不願再服從體制,搞藝術或搞政治,要追並不存在的完美的愛。一輩子不會追到的,但追不到更要追,因為每一吋更接近都是天堂。追愛的少女魂,是臺大男生的靈魂。
臺大男生的另一個特色是很有正義感。有些臺大男生喜歡鎂光燈、愛逞英雄。但是,我傾慕的臺大男生是那關鍵的第一個跟隨者。運動之所以成為運動,之所以異於小團體集體高潮,取決於有多少原來不在網絡裡的跟隨者願意轉向,支持那先探出頭去的領頭羊。
臺大男生們坐能言、起能行,遇見大是大非的問題,無不正氣凜然地拿出自己的名字背書,要真理愈辯愈明。他們站出來讓運動領袖有領導的對象,在網路與街頭奮力論戰,非要引領輿論往歷史正確的方向奔去。他們不是無名英雄,他們是自己的主人,在日日繁瑣複雜的日常裡,一仗又一仗地捍衛正義。
〇八年的十一月,天氣還很熱。行政院前,經過幾天的靜坐抗議,警察開始聚集。我們手挽著手坐下成人牆。警方驅離抗議學生的時候,我看著人牆被撕扯開來,淚如泉湧,一邊抽噎著一邊拿著麥克風喊口號。
站在我左邊的學弟將本來挽著我的右手伸過來,把我拉到他正前方,用身體擋住推擠的人群,讓我可以用雙手抱住大聲公。學弟高大的身體當場變成我的靠山。他低頭在我耳邊說:「學姊,不要哭,不要哭!」
不哭泣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眼淚都沒有停過。他的黑色T恤上我流了一大堆鼻涕眼淚。我對那場運動的記憶很複雜,但是學弟那堅定保護著我(以及我的大聲公)的身影,每上心頭總惹我眼紅。學弟本來也不是特別熱中搞運動,那天只是從法學院要回總區,路過而已。但是遇上了也不能不管。這幾年,為臺灣的戰役接踵而來,不知道他是否仍會路見不平,拔麥克風相助?願他心裡的正義鄉民永遠不死。
其實我最受臺大男生吸引的是他們的溫柔。並不是陽剛的人造溫柔啊——把妳困在手臂與牆之間的少女漫畫情節不要再搬弄了吧——而是男孩們在卸下裝備後、在掙脫各種社會角色性別期待之後、回過頭來面對自己與身邊人們的溫柔。後台的本來面目。
像是午夜在椰林大道上,迎面騎車而來的男生不知道附近還有人,五音不全地大聲唱著《凌晨三點鐘》,很難聽但是很溫柔。宿營的時候睡大通鋪,白天不覺得,夜裡氣溫降下來了好冷。半夜醒來,發現相鄰的男同學把棉被推到我這邊來了,自己裹著兩件外套在另外一側打呼。然後第二天早上發現他又鑽回被子裡來了,撒嬌似的還把額頭靠在我肩膀上捲成一隻蝦米。我們年輕的身體聚集著取暖,體溫一點一滴地在民宿俗氣的大紅花燈芯絨被裡累積。人在半夢半醒間是最無害的時候了吧。但正是那樣的翻肚給你摸摸的愛嬌讓人非常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