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紐約朋友,本來三月中要第一次造訪台灣,看準了此時我會在台北而預約我當免費導遊,打了一年的如意算盤,被一種小到肉眼也看不見的病毒給糊了。
昨天我網上接通朋友時,心裏是很恐慌的。
「你那邊怎麼樣?」紐約現在是全美疫情的爆發點。
「我還好,不過妳大概認不出這幾天的紐約了。」
住了十幾年的紐約,日夜不眠、通宵歡樂的紐約,現在唱空城計,大家全封在家裡。
我腦中的畫面,卻是夏天街上、冬天地下鐵站裏的遊民。他們到哪裏去了?沒有家的人,要怎麼 stay home?
美國的收容所是眾所周知「比街頭更危險」的地方,燒殺擄掠這四字並不為過,所以遊民寧可露宿街頭。現在他們不得不去,然而危險又多了一個。紐約市內有近八萬遊民,截至三月二十五日,已有十二處收容所中十七名居民確診。
更糟的是,在「社交隔離」的新規定下,有收容所必須關門,因為太過擁擠。無家可歸的現實,在面對無形殺手的時候,倍加令人恐懼。
還有一種人,也正面對「家」究竟在哪裏的難題。
全球暢行無阻、真正可稱為四海為家的新興數位遊牧族(digital nomads),現在從義大利到紐西蘭,舉國商家全部關閉的時刻,無以為進也無地可退,他們以何處為家呢?
我算是其中幸運的一個。這五年流浪了近三十個國家,去年就待了六個,平均一國一個月。在這期間,我的家是很浪漫又很實際的所在——朋友家、沙發主、青年旅社、Airbnb、短期公寓。
然而十月回國參加同學會的我,幸運地在遊牧空窗期碰上這個全球危機。爸媽家是我的避難所,也是最安心的地方——他們看得到我安好,我也看得到他們健康。
但我想到這五年來遇到的無數遊牧朋友,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漂流不定,但我一直覺得很安定。在每個國度,每個由陌生一直住到有家的感覺的城市,跟當地人過一樣的生活——白天工作、晚上聚會、假日出遊;上一樣的超市、搭一樣的地鐵、看一樣的電視。深深覺得這地球果然是一個村,世界果然是一家人,四海之內果然都是兄弟。
沒有想到,短短兩個月,邊境封了,飛機停了,城門關了,辦公室鎖了,連家門都出不去。看到人,自動避開兩公尺。家裡有人從國外回來,歸人在家隔離,家人搬出家去。
這是救命,是科學,也是必須。但在這樣的時刻,不但家的存在變了,人的關係也被重新定義。
有的國家沒帶口罩的人被嫌棄,有的國家則是戴上口罩的人被攻擊。外國人被另眼相待,在外旅客有家歸不得,而好不容易回國的人被貼上危險標籤,連鄰居都會密切監督。我們開始討論什麼人是真正的「公民」,夠資格踏進國門。自己人的結界是無形的牆,也是闖不過的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