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潮濕悶熱的天氣中,家中長輩總會拿著墨綠色玻璃瓶裝的明星花露水,不斷拍打在自己長了痱子的肩頸上。當沁涼的液體滑過肌膚,發癢難耐的感受瞬間消失大半,輕盈的感覺好似瓶身上的那位粉衣跳舞女郎。曾幾何時,卻漸漸看不到這位輕盈的女郎,直到某次在連鎖超商購物時,才發現「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
一直以來,明星花露水總給我一些關於綺麗的聯想,可能是顏色、花朵、女人的髮際耳垂、合身的旗袍領口,或是鏽有小花的白色手絹、江浙餐館的濕毛巾,還有母親的梳妝台,以及夏天高溫的痱子搔癢的違和感。
一定是氣味的關係,也有可能是墨綠色玻璃瓶的冰涼觸感,或者是瓶身標籤那尊穿芭蕾舞鞋與粉色舞衣的女孩過於美麗,才有類似的聯想。
兒時的盛夏傍晚,剛剛洗過澡,趴在淡綠色大同電扇吹拂的榻榻米床緣,看著母親打開梳妝台下層的玻璃櫃,取出跳舞女孩的墨綠瘦長玻璃瓶,瓶口倒扣在手掌,倒出薄薄一層明星花露水,然後輕輕拂在我那長滿痱子的肩頸後背,再輕輕拍打,啪啪啪,沁沁爽爽涼涼。想像那些躲在痱子裡的細菌都被急凍殲滅,心情因此雀躍起來。有一陣子,母親用膚色乳液狀的「愛王痱子膏」來對付我背上的痱子,刺痛辛辣,少了明星花露水的溫柔,更缺了花朵香氣,絕望極了。
外婆和姨嬤也愛明星花露水,家族有什麼喜事,她們就穿上月牙白色的合身旗袍,長髮梳攏成髻,耳垂一顆瑩亮的珍珠墜子,食指沾幾滴花露水,蹭著耳後摩擦幾下,白色手絹再灑上幾滴,那就是她們那一代最時髦的香水儀式了。
早年全家常去台南城內中正路鬧區一家名叫「小小大東園」的江浙餐館吃飯,大圓桌鋪著白色桌巾,才入座,服務生就端著盤子,送來捲成緊密圓筒狀的白色毛巾,那毛巾灑了幾滴明星花露水,淡淡的香氣,讓我忍不住將毛巾攤開,覆在臉蛋上面,再大口呼吸。誇張行徑還不只如此,另搭配豪飲黑松汽水與狂舔醬油碟之類的白目嬉鬧,類似這些餐桌上不得體的調皮行為,總會惹毛大人,引來白眼或斥責。可是那明星花露水還是迷人啊,甚至都忘了江浙菜風味,直接將「小小大東園」與「明星花露水」畫上等號。
好幾年過去,外婆與姨嬤相繼離世,冷氣空調普及之後,長痱子的機會少了,鬧區中正路上的小小大東園江浙餐館也遷離了,母親的梳妝台幾經更迭替換,明星花露水悄悄失去蹤影,不知從那個年頭開始消失引退。
某年,一個人去看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張曼玉穿著高領旗袍在香港寫字樓與租賃小屋之間穿梭,幾度拎著提鍋去小巷買麵,或背靠著紅磚牆和梁朝偉曖昧談情,漆黑的電影院裡,居然飄來花露水的記憶。
原以為明星花露水已經在市場上絕跡,藥妝店與超市賣架都不見陳列,直到SARS來襲,連鎖超市收銀櫃臺出現綠色瓶裝的跳舞女郎身影,我變成一腳滑進時間磁軌的旅人,興奮莫名結帳買單,捧著久別重逢的花露水,在月光下,一路跳躍,慶賀這難得的再世緣分。
重逢之後,每逢盛夏高溫,沐浴過後,都要在肌膚拍打一層薄薄的花露水。正午時分,就用一條小毛巾,冷水擰過,灑幾滴明星花露水,四方角折疊起來,端詳一會兒,再將毛巾攤平,覆在臉上,童年的回憶,就跟著清雅的香氣與涼感,瞬間轉醒過來了。
作者介紹|米果
文字工作者,小說與隨筆雜文書寫者,網路重度使用者,台南出身,喜歡棒球與日本推理小說,不愛好萊塢電影和韓劇。曾獲幾項文學獎,最怕受邀演講座談,也怕走在路上被認出來。最喜歡逛菜市場跟超級市場,把自己餵飽是現階段最熱中的人生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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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啟動文化《從前從前·我記得》
責任編輯/鐘敏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