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日星鑄字行,應該沒有多少人知道萬華曾經是台灣活版印刷的大本營。那天跟著從小在萬華出生長大的朋友,和以前就是做活版排版工作的她的爸爸,在萬華走了一整個下午拜訪了四間以前的活版印刷工廠,老師傅看到有年輕人對活版印刷有興趣,便興奮地為我們啟動已經很久沒用的印刷機器,喀拉喀拉的聲音在小小的廠房裡迴盪著,我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機器雀躍的心情。那間印刷廠叫東鑫,洪老闆因為也懂機器的維修,仍然把那些早已不再使用的活版印刷機保養的很好,即使是一點都不懂得我,一眼見到的時候也看得出來機器們的老骨頭還是被細心地照料著。
洪老闆也保存著難得完整的各號大小的鉛字,朋友的爸爸總是惋惜著因為當初沒注意,放在家裡佔空間,便一斤十六塊全部賣出了。想像一下以前印一份報紙需要用到多少個細細小小的鉛字數量,而因為要把數量龐大的鉛字放回原本的架子上實在太費工夫,所以以前的鉛字都是印過一次即丟,然後當某些字數沒有了,便會在向鑄字廠買字來補,而以前的學徒便是要從補鉛字開始學起。
現在大家都只知道日星鑄字行,但以前最大的三家鑄字行,日星在當時並不是最大的,而三家分別是中南,永成和協勝鑄字行皆位於萬華,但現已全部收廠了。朋友說以前爸爸在家裡排版,只要架上缺了什麼字就會開單要她去這些鑄字行買字,其實這些鑄字行也關不過二十年,而她再也不用跑去巷口買字了。
各種字體和大小的字鑄造完後,會擺在特別收放的架上,每個放字的格子上都會有印著這個字的打樣,大部份的是用一般的紙張打樣直接貼上去,很快就會黃掉字也會模糊,所以得固定時間重新補貼。然而有些會為長久保存而打樣在鐵皮上,而現今能保存完整的全台灣只剩一套,而這套就被保存在萬華另外一個以前叫日裕的印刷工廠的地下室裡,林老闆得意地帶我們下去,拉開一排排的字架,每個儲放的空間因著字的大小而不一樣,他說這種字架現在不僅很難做也買不到了。他從字架頂層抽出民國九十年的台灣稅務報,說這份還是用鉛字印的,我問他可以分的出來活版和平版印刷的差別嗎?他說:「一摸就知道了呀,因為油墨和鉛字施力在紙上的關係,摸起來有點突突的就是活版。而且活版印刷除了紙會黃掉外,就算過了很久字都還是會很清楚。」
現在還有在用活字排版印刷的大概只剩下一些印量較少的貨單表格,因為一般平版一次一個版的印量需要非常大才划的來,而因為有些表格單數字需要每張不一樣,印量少的話費用太高,所以只好用活版,因為活版可以設計成每印一張就推動一個數字的鉛字,像滾筒一樣。另一間以前專門做活字排版的承泰印刷公司謝老闆說:「以前印一個版一百五,現在印一個版也還是一百五,但以前一個月的薪水是兩千五,而單價則從來沒變過,你就知道現在為什麼沒有人要做活版了。」這麼便宜那為什麼還沒人要做?原來現在做活版不僅沒錢賺甚至還要倒貼的原因,是很多工廠的鉛字早就沒有了,但現在全台灣只剩下一家日星鑄字行,如果你有去過就知道現在買一個鉛字可能至少就要兩到三塊(還是最小號的),跟以前是用秤重計價來比就知道光是要把版需用字補滿的成本就要多高,所以當今其實貴的是鉛字,而不是排版和印刷的工錢。
活版印刷基本上分成幾大部分:鑄字,挑字,排版和印刷。字用完了就鑄字補,挑字的工人在稿件出來後就要分別挑字交給排版,排好版才把它放在一片一片的木架上拿到打樣機打樣後校正,最後才是印刷。以前戒嚴時期,印刷品的管制極為嚴格,校正如果有錯字就要趕緊修版,日裕印刷的林老闆說當時在印報紙的時候,常常就會不小心把蔣中正的姓氏「蔣」拿錯到隔壁一格的「蔡」,然後就會被長官抓去問說是不是「思想有問題」,但哪裡有什麼問題,只不過就是太累看眼花罷了,只好說因為感冒啦身體不舒服,不過林老闆說還是有不少身邊以前的同事就這樣被抓去關了好幾年。
受東鑫印刷廠的洪老闆的邀請,朋友的爸爸便坐到當初專門訂製高度的排版桌前,把剛挑好的字一放便喀拉喀拉專注地排了起來,看著已經七十歲做了一輩子的他,排版桌的周圍空間好似瞬間時光倒退了五十年,手在各樣大小的鉛塊和字間飛舞著,敲出扎實的聲音。朋友說以前小時候就是這樣看著爸爸的背影,聽著這樣的聲音長大的。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作者為自由跨域藝術工作者/攝影師 ,著有《中亞,聽見邊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