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我到台北後的一年多,時常在明星咖啡館寫作。有些訪問者聽我說起這段往事,都會露出驚訝的表情:「哇,妳好浪漫啊,那時就在咖啡館寫作…。」
「不,不是浪漫,」我說,「是沒有書桌寫作。」
「真的嗎?」年輕記者不相信的說,「那時妳連一張書桌都沒有嗎?」
當然是真的。剛來台北時,沒錢買書桌,只能雙手俯在竹床上寫,沒多久就肩頸緊縮,筋骨痠痛。後來走進明星,坐在三樓的火車座,依著冰涼的、墨綠花紋的大理石桌面,慢慢的寫;那是我最放鬆,最愉悅的寫作時光。
一九六四的明星因緣
作家與明星,或者明星與城隍廟,與流亡的白俄人,以及台灣人簡錦錐怎樣遇到了六個白俄人,與他們延續了上海的明星,合創了台北的明星⋯⋯。現在回首逐一翻閱,發黃的歷史冊頁裡還瀰漫著麵包與咖啡的甜香,而其間的生命起伏,故事轉折,卻是一本書也難以道盡的。
先說我自己與明星的因緣吧。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二日,我剛到台北兩個多月,在重慶南路書店街免費閱讀之後逛到了武昌街一段,看到一座很古樸的廟宇,走近一看,是台灣省城隍廟(現在已金光閃耀華麗貴氣了)。後來站在廟埕花園裡(那時尚未加蓋棚頂)瀏覽周遭,發現對面「明星西點麵包」騎樓下有個清癯的中年男子,頂著光頭手握書卷,坐在椅子上垂目閱讀。街邊坐讀,神色肅穆,這陌生的影像彷彿一塊吸鐵把我吸了過去。男子手上握著泛黃線裝書,看不到封面和書名,但他旁邊立個木頭書架,排列著一些我讀虎尾女中時沒看過的詩集和雜誌。我立即明白這是他的書攤,於是第一次買了一本《現代文學》,五塊五毛。不過我沒跟那個賣書人說話。
後來我把這個發現告訴文友隱地,他是老台北。「那就是詩人周夢蝶呀,」隱地很平常的說︰「那家明星麵包很有名,是白俄人開的,樓上還有明星咖啡館呢。」
周夢蝶書攤和明星咖啡館,於是在我的台北記憶裡留下了難忘的刻痕。六月初,皇冠通知我簽「基本作家」合約,我挑了一個星期天,請隱地、我的讀者阿碧,以及我的男友小寶去明星喝咖啡,一杯六塊錢。那時的稿費一千字五十元,四杯咖啡差不多喝掉五百字。但是就算喝掉一千字,我也很高興啊。
那天是六月七日,我第一次走進明星,並且在三樓看中一個靠窗的位子,後來在那裡寫了〈沒有感覺是什麼感覺〉、〈擁抱我們的草原〉、〈我的庇護神〉)等多篇小說。
周夢蝶的愚人節故事
「我這是愚人節的故事啊,」二○○四年六月六日,諾曼地登陸六十周年的深夜,周夢蝶在電話的那一端這樣說。
「我第一天到明星門口賣書是一九五九年四月一日,最後一天是一九八○年四月一日;不都是愚人節嗎?」他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