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的雞不是這樣。雞舍寬廣得一眼望不到盡頭,三面通風。盛夏正午,極度怕熱如我者,竟不可思議地感到涼爽。戶外大片空地,同樣一眼望不到盡頭,疏落種植芒果、蓮霧、芭樂;因為不噴藥不施肥,大多長得醜醜小小。雞舍與戶外相通,牠們是自由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走到戶外,在沙地底打滾,跳到果樹上棲息。
牠們是快樂的。不是我的幻想或投射,而是當你身在牠們之中,牠們會以快樂的能量感染你。若說雞沒有情緒,那是自欺欺人,想想菜市場那些擠縮在籠子裡的雞,如何晦暗絕望了無生氣,而眼前這些雞,我確知牠們是一個個明亮的生命。牠們咕溜溜的眼睛,輕快又笨拙地朝你搖擺跑來,傻傻地發出咯咯咯、呼嚕嚕各種聲音,彷彿在說::「咦!你是誰你是誰?」牠們簇擁在腳邊讓你覺得好幸福,走到哪牠們都緊緊跟著,不時啄啄你的腳,看看那是甚麼做的。牠們的身體暖暖的,羽毛好乾淨,摸起來又柔又滑又亮。他們喜歡到戶外用乾燥的沙子洗澡,專心認真,歪著腦袋栽在沙底裡洗得好徹底,抖動得羽毛蓬鬆。
牠們會異想天開地躲到奇怪的地方下蛋,像是屋簷下的麻布袋、掛燈上的蓋子等等,讓人捧腹,真想問牠:「你去那裡幹嘛呀?」蔡先生因為和牠們朝夕相處,帶我逐一檢視牠們的秘密基地,果然都藏了光亮的雞蛋,散發柔和的光暈。牠們很害羞,非常膽小,動輒擠在一起。天黑會害怕,在高處才安心,喜歡在屋簷下的木條上一個挨著一個聚在一起睡覺。生蛋時也很害怕,因此即將生蛋的母雞會兩三隻聚在一起互相依靠,輪流生蛋。一隻母雞趴著孵蛋時,眼神認真得可愛,肚子底下可以藏好多好多顆蛋。我輕輕問牠,「嗨,你肚子底下有沒有蛋呀?可以借我看一下嗎?」然後用手指輕輕撥開牠的肚子,1, 2, 3, 4, 赫,有時竟有五六顆!我忍不住又拍手大笑:「你藏那麼多顆蛋做甚麼呀?」可是牠們多麼溫柔,即使揀走牠的蛋,也不發脾氣。牠們很親人,當我在工作室將雞蛋裝盒時,好幾隻會緊挨在門外的鐵網上,彷彿想離你近一點,彷彿在等你。且牠們甚有風度,大家擠著吃東西時,後頭吃不到的就耐心地張望等候,不蠻橫亂擠。(我是這樣讚賞牠們的,不過蔡先生說,那是因為牠們當時並不真的很餓。)
母雞是這樣溫和的動物。回來的路上我想,為什麼我們沒有把豬、牛等家畜關得像雞那樣恐怖? 牠們雖然也被關起來,但不至終生動彈不得。我想,是因為雞特別溫和,所以人類這樣予取予求,無止境地欺負牠們。那些痛苦的雞們會生病,密集的雞,密集的排泄物,濕熱惡臭只能說是煉獄,傳染病一波一波輪番蔓延,於是牠們被注射大量的抗生素和藥物,勉強活著。康德說,「人不該是工具,人本身就是目地。」我知道雞不是人,但我無法想像任何一個生命,即使是做為工具的生命,怎能被扭曲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