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對我來說建立在時間的動靜返覆上,於是,有一個關於時間的解題出現了,初步直覺是,寫作也許可以類似像數論的猜想,好比有一道題我永遠沒辦法解。
創作其實就是解題的過程,無解,才最難又往往是依直覺而寫下的題式,如一眼望之極簡要樸實的公式、定理。
童偉格:我覺得這這次您的小說新作,並不需要對談的對象,因為它本身是一個豐富的獨白體,以獨屬於己的方式,跟自己提出的問題對話。
也因此,作品外的對談,可能不見得會比作品自身,能提供給人更適切的理解通徑。
我猜想,我應該是個提問人,提出座標定位式的問題(也是我自己感興趣的問題)。
就座標而言最要緊的,可能就是這作品與您前一本小說《時光隊伍》的關聯。
簡單說來,這可以說是一部「後《時光隊伍》」的小說。問題是,《時光隊伍》對我而言,很像一則關於終結的總體宣告,不只是在虛構場域裡,敘事者宣告自己生命進程,某種意義上隨往者終結了。
在更深刻的層次裡,那整個虛構似乎也如實表達了,作者對書寫意義已然終結了的覺察。
似乎,方方面面的表述,都透露出對作者而言,《時光隊伍》是最後一部作品了,這樣的訊息。
於是,我好奇的是:那麼,對作者而言,這個「後《時光隊伍》」的書寫時光裡,寫作,或寫作的意義是什麼?
蘇偉貞:是啊,如你所說《時光隊伍》是關於書寫的終結與宣告,這個終結是書寫的終結,再也寫不下去了。
所以寫作是什麼呢?對於《時光隊伍》,寫作就是在寫某些個人,最後將他們綰合為他們命名,一如蒙太奇理論,把單一鏡頭剪接在一起的效果,比每個鏡頭單獨的意義之和大得多。亦即蒙太奇「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理論。
《時光隊伍》當時是用了蒙太奇手法,把很多個人、鏡頭結合在一起,這裡面當然包含我先生張德模。宣告一個族性的撤離,書寫意義戛然終止。
基於此,我想切出一個時間點,這個時間點以張德模過世作為切口,《時光隊伍》之內表述的是張德模活著的時光,之外,無他。
但時間並不像我認為的那麼決絕,沒想到德模過世之後,我們居然還能帶著他繼續經歷人世,這裡頭孫子張遠樵扮演很關鍵的角色,樵那雙眼睛是見證、看過爺爺的眼睛,他超愛一切視覺系,是桑塔格〈柏拉圖的洞穴〉裡如攝影之眼般的貪婪,沉迷於事實的單純圖像,一種幽微心理折射,這正是我要做的,讓這雙眼看見原始洞穴裡的連續岩畫,像播放影片,故事被連接起來,人生定格。當他注視,你感覺你們從來沒有離開過。
樵很奇怪,一歲多時他爺爺就過世了,可是他對爺爺的記憶和感情好像他一起生活過,當然有些記憶可能是我幫他建立的,但那個感情……他常常會說「如果爺爺在就好了。」我們倆常去國軍公墓跟他爺爺講話,他會跟爺爺講他的心事,一個靜與動之單行道話語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