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年,我都發現自己過得非常不快樂,我想,那是因為我老了。
我因為買房子而頻繁地與仲介接觸,他每天給我打十幾個電話說:「蔣姊,我給你說一個事。蔣姊,我覺得這個房子還是要拿下,蔣姊,你這個房子要漲……」他是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我很不適應,就制止了他對我的稱呼,說我一定比他小。他很羞澀地說:我是九三年的。
世界變了。我總是習慣性地成為最小的那個,最年輕的那個,最肆無忌憚的那個。一夜之間,我發現自己變成了「姊」、「老師」,變成了中青年,變成了過來人。
上個月,我去南京的一所大學講座,我講自己的寫作包括生活經歷。最後提問的環節,被一個大二學新聞的女生拿到了話筒,她說:「第一,我覺得你作為一個已經成功的人,再介紹這些關於成長的話,特別站著說話不腰疼;第二,你熬了這樣大的一鍋心靈雞湯,和我們每天看的沒有任何區別;第三,你自己說的話,你相信麼?」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周圍同學以「你這樣會得罪蔣姊的」、「蔣老師多下不來台啊」的眼神制止了。
但她說的話我其實一直在思考,尤其是最後一點:你說的話,你相信麼?
在我有記憶的時候,上一次問自己這句話是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在高三時把自己洗腦成為一個學習狂魔,在不鏽鋼杯子上刻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相信健腦產品的小廣告上印著的一切勵志傳說。
高考完第二天,我去了四川。那一年發生了「五.一二」汶川地震,我去了北川,在一個成為了廢墟的城市走了一整天,遇到一個中年人。他說自己是本地人,我就開始條件反射地去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之類的話,企圖用正能量的話去感召他。
他最後大概實在難以忍受,就說了在地震那天的事情。他和女兒在家坐著看電視,忽然地動山搖,因為他已經老了,跑不動了,就坐著等死。他的女兒跑下了樓,可是,樓並不是直上直下地垮下來,而是從後往前倒。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壓死。當時,我非常後悔自己說了強迫他樂觀的話,雖然那時候我也沒有其他話可說。
在人生中大部分時候,我發現自己雖然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但是總在勸那些比我更悲觀的人要樂觀一些,要更相信「相信的力量」。
生活是一半合理一半荒謬,一半快樂一半後悔,一半歡合,一半悲離: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恰好是那些最容易被消滅和摧毀的東西,那些看起來很溫暖的事情,往往被證明是一次被策畫的活動,或者有一個令人錯愕的反轉;那些好的感情,總是結束於最不堪的話語;善念會消失,好人會老去,弱者在得到幫助之前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