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少年身體如此稚嫩,孱弱,比女性更女性,彷彿初生的獵物,等著被吞噬捕捉。而死亡與離異,也總讓這些軀體被霜凍在時間裡,不會老去。
《孽子》裡的郭公公,〈青春〉裡的老畫家,都是拚命要通過創作留住不能留住的。郭公公還比較具有「史家」的目的,以照片排列出一部新公園青春史。老畫家相對上被寫得比較不堪一些,挽回青春的方式近乎怪物。他力圖從藝術上「逼真」或「寫真」以打敗時間,「想調出一種嫩肉色,嫩得發亮,嫩得帶著草芽上的膩光,那是一種青春的肉色,在十六歲少男韌滑的腰上那塊顏色,但是每次調出來都令他不滿,欲望在他的胸中繼續膨脹,漸漸上升」,註定失敗,那失敗正是欲望落空的象徵。「少男韌滑的腰上那塊顏色」倒是讓人浮想連翩,《紅樓夢》裡賈寶玉蔣玉菡交換汗巾,不知道是不是也掠影般看見了對方腰上嫩膩的肉色。
除了以孱弱顯現麗質的男子,白先勇筆下還另有一種英武之美。〈遊園驚夢〉裡的程參謀,「穿了一身淺泥色凡立丁的軍禮服,外套的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筒皮靴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錢夫人看見他笑起來時……一頭墨濃的頭髮,處處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頎長,著了軍服分外英發」,或〈歲除〉裡戲分不多的俞欣,「穿了一套剛漿洗過,熨得稜角畢挺的淺泥色美式軍禮服,領上別了一副擦得金亮的官校學生領章,繫著一條黑領帶,十分年輕的臉上,修剃得整整齊齊,顯得容光煥發,剛理過的頭髮,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地壓在頭上」,軍裝襯托身段,清爽頭臉與俐落動作,呈現出紀律下的身體美,與無雜質的青春。而這一類男子氣概如果崩毀,往往與年歲有關,白先勇小說裡的衰老,與家國崩亂必然重疊,比如〈歲除〉裡的賴鳴升,黧黑面皮,滿布蒼斑皺紋,「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見了線路的藏青嗶嘰中山裝,裡面一件草綠毛線衣,袖口露了出來,已經脫了線,口子岔開了」,破損衣裝包裹著是無家無國一頭老驥,他的男子氣概只剩下酒量與嗓門了。
相較之下,孱弱的男子美反而比剛強的男子美,在小說裡更具殺傷力。白先勇小說固然不乏中老年男子身影,可是青春崇拜仍是小說裡的宗教。《臺北人》裡的現實青春容易毀傷,《孽子》裡長於颱風地震的青春鳥們倒是強壯起來了,而且以另一種方式永恆——以族類的傳承,新公園才因此可以成為真正的大觀園。
*作者為台大中文所博士,清大中文系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編有《臺灣成長小說選》,合編有《青春無敵早點詩:中學生新詩選》、《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
本文選自「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電影系列二《奼紫嫣紅開遍》」,更多專輯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