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當中,有一位特別貴氣。皮膚白白的,唇色紅紅的,總是優雅地喝著咖啡,輕聲細語地和其他人討論著。
阿錐會注意到他,是因為其他作家多半奮筆疾書,或是對著稿紙若有所思,但他卻較少在明星寫作,有時是和幾個大陸口音的文人聊著,有時是不疾不徐和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談論文章。
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羅宋湯,阿錐印象更深了。當時,在明星寫作的作家多半未成名,收入僅靠微薄稿費。在店裡寫稿,常是點上一杯咖啡坐上一天,頂多吃上一盤蛋炒飯,若是領到稿費,才會開心地吃個蛋糕。點羅宋湯的作家,太少見了。
不只如此,當時台灣社會以務農為主,人們普遍不食用牛肉,餐廳內的羅宋湯主要銷售對象都是外國人,為何這位年輕的男作家習慣和其他人不同呢?
一次攀談,男作家告訴阿錐:「我小時候曾隨爸爸住過上海,爸爸也曾帶我到上海霞飛路的ASTORIA喝羅宋湯。」男作家侃侃而談,上海ASTORIA也是由白俄人經營,在當時上海多家西餐廳中,ASTORIA的羅宋湯價格算是實惠。
阿錐這才知道,這位年輕自己四、五歲的溫文男子,正是陸軍一級上將白崇禧的兒子,白先勇。當年,因為戰亂移居經驗,讓白先勇對於白俄人留下深刻印象,來到台灣後,能再喝到羅宋湯,也讓他被封存在對岸的兒時記憶,一點點透過味蕾回到腦海。
阿錐隨口問起:「台灣人很少吃牛肉,你們應該沒這禁忌?」白先勇笑了笑沒作答,倒是一旁的客人透露,「他們家都是虔誠的回教徒。」阿錐也笑了,原來如此,那麼吃牛肉喝羅宋湯,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明星二樓通往三樓轉角處,有一收藏舊時資料的玻璃櫃,最顯眼的位置,放的正是白先勇於一九八四年出版的《明星咖啡館》一書。
書已經泛黃了,但他在書裡描述的明星,至今仍鼓勵著我。
他寫道:「明星大概是台北最有歷史的咖啡館了。記得二十年前還在大學時代,明星便常常是我們聚會的所在。那時候,明星的老闆是一個白俄,蛋糕做得特別講究,奶油新鮮,又不甜膩,清新可口,頗有從前上海霞飛路上白俄西點店的風味。」
他又寫:「我發現台北的咖啡館,竟也大街小巷,櫛比鱗次起來,猶如雨後春筍,完全取代了早年『純吃茶』,而裝潢之瑰麗,五光十色,紐約東京瞠乎其後……或許是我的偏見,這些新興的咖啡館,豪華是豪華,但太過炫耀了,有點暴發戶。我還是喜歡武昌街上那間灰樸樸的明星,明星的咖啡,明星的蛋糕,二十多年,香醇依舊。」
那是他由美國求學回來,重返明星後的感想。他口中的白俄人,應該就是艾斯尼吧!但他可能不知道,當時白俄人都已離去了,連艾斯尼都已被上帝接走,而我正為國稅局不斷上門查稅而苦惱,加上看到台北市其他咖啡廳一間間開,裝潢擺設都比明星講究,苦惱和灰心之餘,我數度考慮收起明星。
但看到一位知名作家竟以《明星咖啡館》為書名,並在書中對明星多有溢美之詞,讓我受寵若驚,不只第一次感覺到明星存在的價值,也讓我重新燃起鬥志。
*作者為明星咖啡館創辦人。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明星咖啡館》(印刻文學)